尹非天，也就是千极殿殿主，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底这个毫无惧意的孩子，眸中闪过欣赏与寒意交杂的异色。

他并未回答逐星的问题，只盯了他半晌，将目光落在逐星身侧的铁剑之上。

五指隔空一收，地上的剑便已自动飞起到了他手中。

逐星沉如死水般的眼终于不自知的显露出慌张的情绪，他挣动身体，但尹非天境界早已跻身修真界大能之列。岂是他所能撼动。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剑被拿在尹非天手中细看。

尹非天在抓人之前，已经听说了逐星的来历和遭遇，对于一个稚童杀死已经半只脚跨入炼气期的成年人这事，他也不免有些惊奇。不过，他并不怎么信是逐星的能力所致，多半是剑的助力多些。

然而此刻，被握在他手中的剑已经有了裂缝。

当真只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剑而已。

尹非天将两指放到裂痕处，轻轻一按。

“铛”的一声，剑刃彻底断开，一段铁刃掉在地上。

逐星一怔，几乎是在同时眼中蕴起非这个年纪该有的浓烈戾意，用尽全身力气去对抗压制在自己身上的灵力。

尹非天注意力在剑上，一时忘记了逐星的存在，或者说，逐星这等凡人，在他眼中不过是不需要防备的蝼蚁。

于是在察觉到自己掌下传来一股冲力的时候，他凭着修士的本能一掌就挥了出去。

一声沉闷的响声，逐星整个人被抛出十步之远。

尹非天思绪恢复，丑陋狰狞的面上少见的露出震惊的神情。

他五指之上，竟围绕着几丝细弱的、不属于他的灵力，虽浅淡稀少到几乎看不见，却无比精纯，无比固执。

尹非天失神了几息，突然快步走向逐星，手分别探向他脊椎和丹田之处。

果然，他指间微弱的灵力如靠近源头处一般活了起来，稍微明显了些。

“好，好！”尹非天面上狂喜，声音难掩激动：“好一个天生剑骨！”

经过这短暂的对峙，他已经知道逐星的倔强性子，心中很快有了主意。

他将那把断剑以灵力吸了过来，对逐星道：“你这把剑不过是最普通的剑，便不是我，总有一天也会毁在他人手中。”

闻言，逐星某种戾气陡然消散大半，化为恍然的失落。

“但我有办法。”尹非天见事情按自己料想发展，继续道：“我殿中有藏有一块万年玄铁，修真界恐怕再找不出第二，用来铸剑，便永远不会被毁。”

“我可以为你将这把剑用玄铁重铸，但从今日起，你要听我的话。”

逐星漆黑的眼眸里倒映着尹非天如恶鬼一般的脸孔，却并不害怕，听着对方明显含着蛊惑的声音，他没有答话。

像是在默认。

尹非天顿了片刻，高声道：“来人。”

右护法很快走了进来：“殿主。”

“去将第十层的玄铁取出来，同这把剑一起送到铸剑堂，一并重铸。”说着，便要将断剑递给右护法。

剑的另一端却被人拽住了。

尹非天低头，发现逐星的手握在剑刃上，已经有血从指缝中溢出，他却对疼痛浑然未决。

“怎么？”尹非天皱起眉头，“你这是不同意？”

身为一殿之主，尹非天认为自己对逐星已是多了许多宽容和耐心，可即便是天生剑骨，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触碰他的底线。

于是他冷了声音道：“你不同意，我也有的是法子让你听命于我，这世上可没什么东西比傀儡更忠心……”

尹非天说着，逐星忽然放开了手，目光有一瞬间的空洞茫然。

但只是片刻之后，他垂下眼眸，平静道：“我答应你。”

“这才聪明。”尹非天满意道，笑着将断剑交给右护法，亲自走上前一步，将逐星扶起来。

他道：“你在千极殿中杀了人，按殿中戒律当死，这次我留下你的命。往后，你便是千极殿中人，可要好好将功补过。”

“再有，从今日起，我不想再听到我是谁这种话。”

“你叫逐星，生在千极殿，亦会死在千极殿。”

“仅此而已。”

一句又一句的话落入逐星耳中，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恍惚。

他保住了命，还有人会将他的剑用玄铁重铸，他理应觉得庆幸。

可逐星心绪与表情没有半点波动，他只是不由自主的想，他的决定当真对吗，他当真……仅此而已吗？

逐星还沉浸在思绪中，尹非天已经张开了手掌，金色的光球自他掌中浮起。

“这是何物？”

“契印。”尹非天答道，仰头看向殿顶，逐星这才发现，那殿顶盘虬着黑龙一般的枝蔓，枝蔓之间被笼绕着七八个同尹非天掌中一模一样的光球，“这是殿中重要之人的契印，既然答应了，你我之间也总该有些凭证。”

说罢，指尖一动，掌中金色光球变作珍珠大小，飞至逐星眉心的位置。

常慕初躲开一众守卫闯进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他急道：“逐星，别答应他！”

可出口确实一阵狗崽的嚎叫，紧接着一道灵力朝他打来。

常慕初本能的同那股灵力对抗，虽护住了小狗崽的性命，他自己的魂魄却被直接打了出来，并且受了不轻的伤。

“千极殿也是你这等野鬼敢来闯的地方？”常慕初听见尹非天冷笑道。

常慕初一愣。

他看得见他的魂体？

常慕初低头，发现小逐星也在看着他，眸中微动。

当时洛家二公子、逐星和洛夫人都看不见他，为何现在……还是说修士可以看见他的魂体？

不对，如果是这样，早在铁索桥之上，千极殿中的许多人，尤其是那个戴着獠牙面具的修士早便发现他了。

短短几息，常慕初脑中飞速闪过各种猜想，却发现怎么解释都解释不通，事情的细节根本就没有逻辑。

没有逻辑……对啊！这是幻境！这幻境中一切都是死物，只有他一个活人还有逐星的执念而已。

常慕初想起入幻境前玉娘的话：“千万不要心急，切记。”

尹非天火燎面孔上的一双眼仍在带着杀意盯着他，常慕初的心却静静平静了下来。

他深呼吸几下，索性闭上眼，对自己说：“只有我，只有我是真的，这里只有我是真的……”

失去了视觉，周身一切的一切都被常慕初蔽于脑海之外，渐渐的，耳边也声音也散去了，一切有形有声有色的事物都如同烟沙一般从常慕初脑中消失，天地间只余一片虚无浩渺。

常慕初缓缓睁开眼。

空虚黑暗中只剩他和逐星。

准确来说，是逐星的执念，逐星的心魔。

常慕初缓缓朝这个尚年幼的孩子走去，半蹲下来怜爱的抱住他，此刻没有实体和魂体的分别，常慕初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道：“你叫洛逐星，你有善良的父亲和温柔的母亲，现在他们去很远的地方，你要照顾好自己，不然他们会担心的，知道吗？”

这样哄孩子的话，其实对于早熟的逐星已经不管用，但这一刻，他还是将常慕初的话听了进去。

“洛……逐星？”他的声音轻到像是怕打碎了什么，脑中却回忆起来许许多多画面，脸部痛苦地扭曲起来，莫大的悲伤涌来。

常慕初抱着他，很是不忍，但他明白，这是破除执念必须要经历的事。如果他此刻再让逐星用逃避的方式将悲伤掩埋起来，这幻境永远破不了，真正的逐星也不会再醒来。

如此想着，常慕初用手揩去小逐星面上的泪，点头道：“嗯，逐星。”

逐星怔怔，泪水越发模糊了双眼，身体几乎倒下去。

常慕初扶住他，沉默的陪着他，不止过了多久，常慕初在他怀中闷声道：“谢谢你。”

常慕初微愣，还来不及探究，周边的无尽黑暗忽然像镜子被打破一般坍塌破碎，紧接着一片白光大盛。

再睁眼时，常慕初发现自己已经回归到身体之中，而不远处的逐星还维持着打坐入定的姿势，却也醒了，面色因在梦魇中挣扎有些苍白，上有细汗，此时正看着他。

两人目光相撞之时，常慕初看见逐星一双漆黑沉静的眼眸里似乎有了光，如点星般。

月光下，他精致面孔的棱角似也柔和许多，竟微不可查弯了下唇角对他道：“……多谢。”

银辉洒落在粼粼溪水上，花瓣同萤火虫互相缠绵着飞舞，潺潺水声同风声像世间最柔和的乐歌，肆意穿过这片如仙境般的天地。

眼前的逐星完美得不像话，仿佛换了一个人。

常慕初心忽然不受控制的快跳了几下，整个人愣住。

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