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寥空阔的大殿上碧玉透亮的砖板折射清冷的月华,落花无声,唯听得细碎的铁链铮铮碰撞如同环佩泠泠悦耳。
辜淮雪被无形的铁链锁着,脊骨上的三枚长钉押伏着他在地上起不了身。
那双葱白瘦长的手扣着冰冷的地板青筋突起指节煞白,发冠早就不知掉到了何处,一头如瀑布的乌发披散下来淌在了身下汩汩摊了一片的血水上。
“六界人人忌惮的大魔头辜淮雪也有今日啊!”调侃戏谑的话语伴着阵寒风打在耳畔。
一双缎面的金靴出现在眼前,不等辜淮雪看清就被一股蛮横的力道从地上拽了起来。
脊骨上的长钉被牵动,钻心的疼让辜淮雪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浑身微微打颤起来。
辜淮雪咬着牙忍下眼前阵阵泛起的黑,深邃仿若寒潭般折出微光钉在来人身上。
自他沦为俘虏后,数不清的日子里日日都换着人来折磨他。
鞭笞、销骨、剜皮…辜淮雪在这儿把酷刑见识了遍。他都忘记这是天界,是人人敬仰的神所处的地方。
这里人人斥他为祸害六界的魔头,不惮用最烈的刑罚折磨他。若是谁将他折磨死了,也能算为六界除害,美事一件。
听着那些不绝于耳的咒骂,辜淮雪忘不了自己也曾是天界的人。
昔日,他在天界受人构陷被剥走神格,堕入无间之地成魔。
一旦成魔,嗜杀成性。辜淮雪于痛苦之中违背本愿让双手沾满了鲜血,造尽杀孽成了不折不扣的魔头。
辜淮雪不甘,他要为自己反。
反上了九重天,他到底是败了。修为被昔日构陷他的奸佞之人夺取,他彻彻底底沦为无法反抗的俘虏被囚在此处。
为什么经历这些的人要是他…辜淮雪望着遥不可及的琉璃穹顶,在一遍遍撕心裂肺的痛苦里怎么都想不明白。
如果,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一定要毁了天界…
“疼…”辜淮雪被折磨得神志不清,血色尽失的唇翕动,无意识地呢喃出声。
他连身边何时换了个人也没意识到。
“阿雪。”一声亲昵的称谓像是盆彻骨的凉水临头浇了下来。
辜淮雪浑身一颤,缓缓睁开眼试图看着眼前的人。
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却觉得那嗓音是极致的熟悉。
旋即一道强光夺目,那人手里所持的罗盘在头顶化作金色的虚影展开。
辜淮雪隐约能感觉到那人伸手将他从地上托起,看着那张模糊的面容想说些什么,却哑然难语。
一阵怪异感袭来,辜淮雪只觉得自己似乎被吸进那如同网的罗盘里。
不知过了多久,辜淮雪如梦初醒,看到了周遭熟悉的屋子。
他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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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墨般的云翻涌着,吞没了一轮清冷的月。
嘈杂的雨点像是闷豆儿砸下,穿林打叶,崎岖的山路被淹得泥泞。
少年拖着那双不合脚的靴子在寻不清方向的林子里穿梭。一脚踏进了泥洼,那黏稠污浊的泥泞就像是地狱攀缠上来的手粘湿了鞋子。
脸庞被丛植野蛮生长的枝杈割出了道道血痕,披散下的头发也被雨水打得湿乎乎。少年整个人狼狈不堪,他却连停下来喘口气都不敢。
身后是如同恶狼般穷追不舍的一群壮汉,那一把把长刀透着阴恻恻的寒光看着叫人心悸。
少年一旦停下,那些刀就会落在他的身上。不会一下子就要他的命,而是精准把控地剜下他的皮肉,让他受尽痛苦而死去。这是此地流行的一种狩猎游戏。
但眼下,他也不过是强弩之末。
少年扶着沿边的树干喘着粗气前进,体力已经快见了底。身后传来的,是那些人势在必得的笑声。
他们似乎是慢下了步子,饶有兴致地欣赏起少年那犹如困兽的垂死挣扎。
欣赏腻了,他们便上前揪住少年的衣领,将他狠狠甩进了泥地里。
少年像是条搁浅的鱼,满身泥渍在浅洼里挣扎着起身却又被人一脚踹了回去。
“瞧瞧,瞧瞧这眼神,倒像是要吃了我们似的。”
那群人居高临下地围观着少年,言语戏谑,不断用着锋利的刀刃去勾撩少年在那被泥泞掩了本色的肌肤上剜出几道口子。
有人便准备削去少年的手——
而当辜淮雪甫一来此,就看见那身形瘦削的少年浑身染血瘫在几个壮汉的尸体中间,一把精巧的匕首还插在其中一具尸首的脖颈命脉处。是一击毙命的。
浓重刺鼻的血腥气儿扑鼻,辜淮雪沉色眉眼匿于伞檐下,略一扫了眼,最后把目光定在了仍喘着气颤抖着的少年身上。
辜淮雪探出了手,握住了少年那紧紧攥成拳头抵着额角的手,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带到自己跟前。
“我、我…”少年的胸膛还在剧烈起伏着,神情惊疑未定,慌乱无措的眼神撞上辜淮雪深邃的眉目一触即分。
辜淮雪垂眸注视着他许久未语。并非是觉察少年的情绪在思索安慰的措辞,而是在确认少年是否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早在千年以前,开元之初曾经存在凝世间至恶所诞生的魔神混沌。久后六界合力将其镇压,但不能完全消灭它。混沌残魂遁入轮回,每百年便有身怀魔骨之人降世。
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助辜淮雪实现灭世的目标。
许是天意使然,身怀魔骨的少年就这样在他的地界上出现了。
“你做得很好。”看着少年始终难安,辜淮雪终于抬手触及他脸颊上淡淡的血痕,声线平缓得没有一丝波动安抚道。
冷冽干净的嗓音灌进少年的耳中,像是冬日清泉上交融的薄冰。
少年心神一定,尚未长开的幼圆眸子里浮上一层水雾,澄澈的瞳仁里映出了辜淮雪的面容。
眼前的人玉冠半束银白长发,容姿清风霁月,一身墨竹暗纹的银边素袍于此雨夜里不染纤尘竟如谪仙降世。
少年盯得他一愣,鸦睫迅速地扑朔了几下掩藏下失态,却还是忍不住把视线移到了那正在摩挲自己脸颊的手上。
那只手葱白瘦长,不带细茧,像是从不沾阳春水。却是极凉,泛凉的指尖抚平了少年原本疼得又烫又麻的几道血痕,惹得耳廓滚烫红润起来。
“若没有去处,就跟我走罢。”
一个细微的动作,一句话,就让少年心猿意马。
少年闻言又望向辜淮雪,似乎要确认真实性。
辜淮雪的瞳仁是剔透的湖蓝色,像是幽深不见底的古潭,又像是历经岁事打磨的玉石。虽是澄澈,但始终透着疏离冷漠的气息,似乎这世间百相万物没有一个能令他动容的。
听他说要自己跟着他走,少年犹豫了片刻,随即点了点头。抬头望着辜淮雪的时候,少年半垂着眉眼,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整个人狼狈却又像是温顺乖巧的幼兽一般,零星的光映入了琥珀色的瞳仁里。
辜淮雪与他目光相触,产生一种极其异样的感觉。很熟悉的感觉。
“段明涯。”
这个名字,辜淮雪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
“此后你便唤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