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场面尴尬起来,侍者急急忙忙把药放下连忙退出了屋子。
辜淮雪有气无力地支着身子也顾上旁的,淡漠的目光落在段明涯身上,默然不语似乎是在等段明涯先开口。
段明涯跪得身正,唯有脑袋微微顺从似的低下几分,垂敛着的羽睫在眼眶下投下一层浅淡的阴影,看似低伏温顺,更像是赶不走说不得的叛逆和反骨。
辜淮雪也是难得感受到段明涯隐匿下的一面。他早就知道段明涯远不像明面上所见的那般乖巧听话,相反,他的骨子始终在滋生着忤逆。
念及此处,辜淮雪几不可查地叹了气。他有些懊悔,为什么当初自己会选择这么个充满不定的因素加在自己的谋划里。
固然段明涯是他谋划里的重要一环,但同样也是最难以掌控的一部分。
他无法掌控自己的情绪在段明涯的影响下偏离,也无法轻松地在想要放弃时将段明涯剔除。
果然从一开始就不该不计后果地招惹他吗…
辜淮雪那几不可查的叹息轻易的就被此刻草木皆兵的段明涯敏锐地捕捉到。
为什么要叹气?是对他失望吗?还是嫌他烦、嫌他碍眼了?
段明涯在内心不断揣摩着辜淮雪的心思,心头缠绕交杂的思绪像是团乱麻似的怎么也拆解不开。
明明在辜淮雪醒来之前,段明涯就盘算好了要用怎样的说辞缠得辜淮雪推不开他。可一旦真真切切撞上了辜淮雪那双雁过不留痕的薄情眼,段明涯就一下子乱了分寸、丢了算计。
不要…不要用这样的神情看着我…
“大人…大人,明涯知错了…别赶我走…”
少年的眼尾被蓄满盈眶的泪水烫得烧红起来,澄澈剔透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出辜淮雪的面容。膝盖摩擦着地板前行,一手就这样胡乱地攀折着辜淮雪的衣袖,克制、哀求地拉扯着。
就如段明涯撞见辜淮雪的眸子会慌乱失措,辜淮雪撞上段明涯这濡湿的眼也会觉得心乱。
尽管知晓段明涯的心性——是得到一点好处也能一连开心个几日念念不绝的,是会追着个承诺反复确认真假的……
但辜淮雪没想过,段明涯是这样害怕被抛弃的,甚至不惜跪在他面前哀求他不要丢弃自己。
少年颤抖的声线,发红的眼眶,苍白的指节。每一个细微的点渐渐汇成了一双无形的手,穿透了辜淮雪的胸膛,缓慢地将他的心脏收拢于掌心。
辜淮雪只觉胸口发闷,生硬地撇开眼,只道:“并非你犯了错,只是此地不适合你再待了。”
辜淮雪活了这么,才发现自己也有不敢直面的东西。他不敢再看段明涯,多看一眼,他都会为自己的谋划和利用感到愧疚。
不,他就该承受这样的愧疚。涌现于心头的种种情绪,都昭告在他不能再利用段明涯了。
“是魔宫不适合,还是大人身边不适合。”段明涯的声量骤然提高了几分,也不似方才那般弱势,言之凿凿,“明明是大人先前说过不许明涯离开的,而今为什么又反悔了呢。”
感受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廓的时候,辜淮雪的身形也不免隐隐颤抖了下。
但很快他就保持着镇静,面对上了已然从地上站起身来的段明涯。
辜淮雪道:“我不会做承诺。”
“那大人想要达成的事呢,终止了?放弃了?还是已经达成了?是出于什么原因,才让大人要抛弃全心培育的我呢。大人,明涯想知道。”
段明涯躬着腰身,迫得很近,是二人的鼻尖几乎要触碰到的距离。隐隐之中释放的压迫感,让此时在病中的辜淮雪无力招架。
“与你无关。”他只能这样不痛不痒地回应道。诚然,他想做的事从一开始就本该和段明涯没有一点关系,是他自私的利用把段明涯拉进了谋划的工具里。
面对少年步步紧逼地追问,辜淮雪乏于应付,不愿作答下去。
他自己在这件事上他做得不厚道、理亏,但他不在乎。他只希望段明涯能就此离开,心怀怨恨也罢。
可一句“与你无关”,似乎彻底点着了少年心中的一把干柴。辜淮雪心如磐石的态度,更让段明涯觉得自己一拳砸在了棉花上。
纵然段明涯的心思再深沉,也免不了有莽撞的时候。此刻,他再难控制的情绪,一把扣着辜淮雪的手臂逼得他直视自己。
“大人,你不能不要我。大人丧失理智时的魔性唯我能解,大人要实现的心愿,也只有我能全心追随为大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段明涯不知轻重的动作自然让辜淮雪牵扯到了伤处。辜淮雪疼得眼前发黑,听着段明涯这慷慨陈词脑子都跟浆糊似的。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段明涯怎么就赶不走,怎么就非要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呢?
只是段明涯其中的一句倒是提醒他了。当时虽然他因难抑魔性而丧失理智,期间的事都记不太得了,但隐约能感觉到思绪有一刹的清明。
那时思绪困顿深渊不断地下沉,他只觉得似有道光穿透了重云迷雾普照于他身,又有一双手将他从翻涌的海水里捞起。
他被拥入了炽热的怀抱。紧贴的胸腔里的裹挟的心跳似乎都统一了节拍,彼此共鸣。
原来那个人,是段明涯啊。
辜淮雪不禁去回想那一刹的感受,身体的疲惫却不停地催促着他停歇思考。
眼帘渐沉,他缓缓阖上了眼,脱力地靠在了段明涯身上。
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他隐约又听见了段明涯的呼唤。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又急又躁,大抵又是慌了。
辜淮雪本想着安抚他一阵,告诉他自己只是太累了想睡会儿,奈何实在没有力气。
很快,他就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这次他做了个梦。
梦里是在个陌生的地方。起初辜淮雪还戒备着,可忽然从远处有只小奶狗扬着两扇半折的耳朵,吧嗒吧嗒奔着轻快的步子跑到他跟前,短短的尾巴摇得十分欢快。
若是年少时的他,定是毫不犹豫要伸手把这狗崽子抱起来揉捏爱抚的。
只是距他年少已经有百来年,太过久远了,他也不知道何时丧失了怜爱的心。他盯着狗崽子瞧了阵,随即抬步想要绕开它。
见他要走,小狗更卖力地摇起尾巴,乌溜溜的眼透着热烈的希冀,迈开小短腿笨拙地在辜淮雪身边绕着。
辜淮雪被绊住了步子,微微蹙起了眉,随即躬身把小狗从地上捞了起来。
凑近了看,辜淮雪还才发现这小崽子一身的泥泞污水,杂乱的绒毛之间还夹杂着血迹。这让辜淮雪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小狗崽倒是意识不到自己脏,被辜淮雪抱着的时候还欢脱地甩了辜淮雪一身污渍。许是仗着辜淮雪没有就此把它丢下,更是放纵地伸出了舌头去舔舐辜淮雪的指节。
辜淮雪任由它用湿漉漉的舌头舔着他的手,环顾周遭寻找能清洗的地方。
介于此处是梦境,辜淮雪一想,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温泉池子。
辜淮雪揣着小狗走到池子边,小心地把小狗放进温水里。
小狗崽起初畏水,小短腿触到水面的时候便剧烈地缩了缩,扑腾着要挣脱辜淮雪的手。
辜淮雪倒是极有耐心地帮它适应,一手托着小狗,一手掬起水倾洒在小狗身上。
小狗晶莹透彻的如同黑玛瑙的眼睛里映出了辜淮雪神情温柔的面庞,乖巧地歪了歪脑袋,顺从地下了池子扑腾起来。
泥泞污渍都在清水中洗褪,小狗的毛露出了原本浅金色。它迅速地游到辜淮雪的身边,汪汪叫唤了两声,似乎再向他表示自己的听话以求夸奖。
辜淮雪微微怔了怔。脑海里,浮现出的段明涯的面容恍惚间与眼前的小狗重叠。
他带段明涯回来的那天,段明涯也是这样,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就像是落水小狗。段明涯向他索要摸头夸奖的时候亦是如此。
为什么梦里还是能联想到他呢。
辜淮雪略显苦恼地扶着额,随即起身准备离开。
小狗见状慌张地爬上了岸,甩了甩身上的水,卖力地试图追上辜淮雪的步子。爪子在地上打滑,它结实地摔了一个跟头旋即翻身起来继续追。
听着声闷响,辜淮雪停下了步子,他微微侧目盯着轱辘滚到自己脚边的小狗。
“为何跟着我?你无处可去吗?”辜淮雪问道。
小狗听不懂人话,这话更像是辜淮雪在问他自己——
是他忘记了,段明涯是无处可去的。所以段明涯才会愿意跟在他身边,才会那么害怕被抛弃被驱逐.......
而他呢,赶段明涯走,是要让他走到哪去呢?
辜淮雪的心骤然间似乎塌陷下去了一块,他弯腰把小狗抱起来不顾它身上的水渍,紧紧把它揣进臂弯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弥补起心空缺的一块。
得到了迟来的嘉奖的小狗满意地发出了哼声,脑袋在辜淮雪的手背上讨好似的蹭了蹭。
“这样就好,就让他留在你身边吧。”
声音蓦然响起,辜淮雪闻声抬眸,循声望去只见声音的主人正朝他走来。
对方是一道发白的虚影,辜淮雪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觉得这个声音熟悉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