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鹜衔林,夕照昏斜。
辜淮雪踏着流着已经干涸血渍的路径,步步往梵音村内走。每踏出一步,铺天盖地的压抑感便近一分,似乎有这什么力量在将他从这里斥离。
辜淮雪略感疑惑,却没有因为这样的阻拦而停下步子,他伸手抚上爬着青苔裂痕的墙垣前行。
虽然被大火烧灼过,梵音村已经是面目全非。但辜淮雪依旧从那些残碎的痕迹里寻到了几分往日的痕迹,不难见得这梵音村几乎与他记忆中的那个极其的相似。
辜淮雪随手拾起一块碎砖瓦,正欲在砖瓦上施法一观当年之景,却发现横挂的枯藤开始生长翕动起来。
“明涯!”
他骤然反应过来,回首便眼见那些藤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着他身后的段明涯而去。
他倾身拔剑欲斩,彼时段明涯瞬间被藤蔓捆束,脚底蓦然升腾起一个阵法。金光炸开,刺目的光亮霎时涌来将辜淮雪直接弹开。
辜淮雪立即稳住身形,再睁眼之际眼前已经没有段明涯的身影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四方笼聚而来的透壁将他困于原地。
这阵法似乎是很久之前留下,效力有损,想要困住辜淮雪是不可能的。既在一息之间,剑光如雷乱斩封壁。
桎梏已解,辜淮雪却寻不到段明涯的踪迹。周遭的景象换了个遍,原本那残破不堪的梵音村转眼间却成了个崭新丰饶的村子。
村子的道路上,一个个质朴模样的村民们慢慢涌现几乎是活生生地在行走着。
辜淮雪略微眯起了眸子让视线凝聚,可当他扫过每一张脸是却发现他一个人的样貌也看不清。
幻境?辜淮雪微微蹙眉,伸手把触上了一个路过他的村民的脖颈处——完全探不到脉搏,血肉尽是冰冷的。
而被他触碰的那个村民却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只是犹如傀儡一般重新麻木地前进。
这让辜淮雪心头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有个猜想…这个猜想叫他不禁回想起那时他生活在梵音村的时候,那些村民是什么模样的。
不是傀儡…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辜淮雪的脑海里浮现那些有些模糊零碎的画面,清晰坚定地给了自己一个答案。
于是,他否决那一闪而过的猜想,念动剑诀。
手中的剑回应了主人的召唤,争鸣回响,旋即化作一道锐利的银光直冲出去。眨眼之间,寒芒四射、鲜血飞溅,那些村民皆如断线的木偶一般横竖歪斜倒地。
雾起。拨开云雾后,方才的村子村民悉数消散眼前是片旷野,横着一条沟渠,流水潺潺。隐约可见有个人影倒在了岸边。
想到段明涯,辜淮雪随即收剑入鞘阔步走到那人身边。一见确是段明涯,辜淮雪忙将他扶了起身半靠在岸边一棵枯树下。
辜淮雪低唤了几声欲将他唤醒,可段明涯却始终双眸紧闭、额角沁汗,唇瓣翕动呢喃着什么,此外再没有任何反应。
辜淮雪眉头紧缩,又试着跟他灌输灵力,依旧是徒劳。看来是被什么魇住了……
意识消弭之前,段明涯只看见辜淮雪朝他伸出手。他想要牵住那只手,却被藤蔓紧紧纠缠反抗不得,意识渐渐消散,他像是被拉入了深海,一时之间听不见任何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嘈杂的动静在他耳边响起。段明涯凝神去分辨,听出了其中的厮杀、呻吟、哭喊…
他缓缓睁开眼,却被四处弥漫的黑烟呛红了眼。摇摇晃晃地爬起身,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形似乎是缩了水变成了幼童。
段明涯震愕在原地,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这并非现实。
他立刻适应了身体,寻找突破幻境的办法。但当他放眼望去之际,却见那屠杀与被屠杀的人之中站着与他此刻一般大的少年在哭泣。
少年顶着一头晃眼的银发独立与刀光血影之中,衣服、脸颊都沾满了鲜血。
那都不是少年自己的血。魔界的入侵者并不对他下手,而是将他身边的村民一个个诛杀,滚烫的鲜血喷洒出来直溅在少年身上。
少年稚嫩的面容上写满了恐惧,他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却依旧竭尽所能想去阻止魔界那些不长眼的刀剑。
他努力地想要救下一个人,哪怕一个。可一场杀戮下来,除了他,再没有别的人存活下来。
站在血泊之中,少年脱力地跪在地上,晶莹滚烫的泪珠淌满他的面容,一颗颗下坠砸进了血水里与之交融。
为什么魔族的人不杀他?面对这样的尸山血海,少年在恍惚间竟觉得有一刻自己才是凶手…
注意到那头银发,段明涯很难不把那个少年和辜淮雪联系起来。直到撞见那少年的眼睛,剔透的湖蓝,段明涯确定了那就是辜淮雪。
所以辜淮雪在听见梵音村的时候难得的失神诧异。难怪他会在意秦羽——与他有这相似经历的秦羽。
少年的哭喊撕心裂肺,像是刀子剜着心口。
段明涯还记得这里是幻境,可一切都太真实了,就好像…他真的目赌这些一样。
他想走过去,走去抱着那个像是被勉强拼凑起来一碰就要碎的辜淮雪,拭去他的泪水抚平他的伤痛。
可他做不到。他像是还被藤蔓捆着一般动弹不得,任他再怎么用力也迈不出一步。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这副身体完全脱离他的掌控自己动起来,不是走向辜淮雪,却是往相反的方向离开。
不要…不行…怎么可以丢下他一个人在那里?!
可不管段明涯怎么做,都是徒劳无功。像是既定的结果,他再怎么改变都改变不了。
“阿雪!”
哭声渐远,段明涯也随之猝然惊醒。
他惊魂未定地喘着气,睁眼就去寻找辜淮雪,却发现自己正躺在榻上,而辜淮雪就守在他身边。
于段明涯的眼中,辜淮雪和他相撞的目光何其温柔,像是凉夜里如练的月华,晃得段明涯视野都模糊了。
“别哭,醒了就好。”
直到辜淮雪说着安慰的话语,握着块布向他伸手的时候,段明涯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段明涯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就哭了。或许是在梦境中的辜淮雪太让他同情心疼,又或许是身体不受控制地绝情离开让他迫切着急……总之,就是想哭。
他自己连忙抹干净了泪水,意味不明地望着辜淮雪,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要说什么呢?安慰的话吗?
他都是一直都想知晓辜淮雪的过往,可看到他的过往这样痛,段明涯又怎么忍心再揭开伤疤。
“让大人费心了…”段明涯默了半晌,才终于弱弱地说了这么一句。他依旧埋怨自己的无用,不仅在现实没能帮到辜淮雪,就在幻境中他也抛下那样需要关怀的辜淮雪而去。
辜淮雪并未回答,只是把手覆上了段明涯的头顶揉了揉。
应该是该这么安慰吧…他虽不知道段明涯具体因何失落——只是想着刚刚段明涯于梦中一直在喊着他名字,便揣摩着许是他平日对段明涯太严厉了。
段明涯自是没能想到辜淮雪竟然已经曲解成那个意思了。只是辜淮雪那泛凉的手掌覆上头顶时候,觉得格外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