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涯。”

段明涯昏沉的意识被温润的唤声自混沌中唤回，他抬起沉重的眼帘，微光掠眼，渐渐清晰的视野中显现出一张清隽无暇的面容。

撞上那双澄澈如碧玺的眸子，段明涯顿时清醒了过来。他挣扎地欲起身，却被身上的人压制在了榻上。

随即，那人苍凉的指节挑起了下颌，自脸颊耳畔垂落下的银丝拂过段明涯紧张到微颤的眼睫，彼此温热的呼吸在相隔的分毫间隙里暧昧的纠缠。

就在那人浅色的薄唇即将迫近上来的时候，段明涯心狠得一跳，他回过神来直接一把推开了欺压在他身上的“辜淮雪”。

就在对方还是以他的反抗而疑惑之际，他立即利落地翻身下榻，手中捏起一道咒符戒备地看着眼前的人。

“什么腌臜的东西，也敢顶着他的脸？”段明涯微微蹙起眉凝视着那人。

于他眼中辜淮雪断不是会有这样表现的人，所以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他身陷囹圄后环生的假象。

比起愠怒，段明涯现在更想知道的是该怎么从这里出来，他清楚地记得他被卷入湖中的时候辜淮雪也最后跳了下来…

如果辜淮雪也跟他一样陷入了幻境，那他现在一定很危险。

得快点去找他。段明涯心中只有这样一个坚定的想法，于是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出手像那个假辜淮雪攻去。

两指夹着的符纸犹如刀锋，有破空之势直冲那人的心口。就在符咒即将穿透胸腔的一刹，段明涯眼前的幻境崩塌碎裂，剥落伪装的皮相，诸象轮回显露出原有模样。

一片涤荡这众生前世今生记忆的静海。

段明涯几不可查地松下口气，手臂几乎要卸力。符咒从他指尖消散流走去，他的手还在隐隐颤抖。

那幻境太过真实，有一瞬息间，段明涯都要有自己要杀的是真正的辜淮雪的错觉。

正当段明涯有些失神地盯着自己的掌心时，一个透明的圆滚滚光球不知从何而来撞到了他的脚边。

段明涯拧着眉将它捡了起来，却在触及的一刹如有一道电光火石的灵流附在光球的表面瞬间窜进了他的体内。

脑袋被刺痛了一下，段明涯的思绪恍惚了一瞬，再次凝神时眼前所浮现的景象叫他不免震愕。

仍在这片静海之上，一个来去如风的身影正在于一道透明虚幻的影子缠斗。两道身影极速地碰撞、分离，剑拔弩张的气氛在摩擦的剑光中达到了顶峰。

段明涯正在疑惑于为何又诞出了幻境，但在他凝视那人的面容之际，他骤然一怔。

那与虚影打斗的人——竟是他自己？！

打斗的剑气扑面涌来的时候段明涯来不及躲闪，但那剑气却是穿透了他的身体，并不如刚刚的幻境有着真实的触觉。

不知那场打斗持续了多久，终末之时虚影摆在了那个“段明涯”的手下，竟是幻化成一个罗盘落到了他的手里。

幻境中的“段明涯”将罗盘收了起来，旋即抱起一人转身离去。

被他抱在怀里的人段明涯并未看清面容，但却捕捉到了那熟悉的银发，段明涯便下意识认定了那是辜淮雪。

他反应过来立即要追上去，那幻象却渐渐消散了去，取而代之是静海上漂浮的荧光围了上来阻拦了他的去路。

段明涯正欲挥开它们，却发现那些星星点点的荧光却缓缓汇聚成一幕幕清晰的画面。那些以第一视角呈现出来的零碎画面段明涯看得不知所云，直到他在其中看到了被屠杀之后的梵音村，幼童模样的辜淮雪站在尸骸之中哭泣的景象。

那不正是他在梵音村中所陷入的幻境里看到的吗……

段明涯的心顿时如擂鼓般震响，他继续看了下去。在那个画面之后，段明涯看明白了些。

往后的画面中，还是幼童模样的辜淮雪被一位修士领去了一个名为凌剑宗的地方，之后视角里他总在遥遥地望着辜淮雪，看着他下山除恶，看着他同门和睦，看着他步步成长…出落成龙章凤姿、长身玉立的青年。

段明涯有点不敢确定这些画面的真实性，可他看着，却觉得鼻腔里浮起了酸意。

视角第一次拉进，辜淮雪的正脸头一遭出现背景就是在这妖族的结界处。

他们在这临界之地救了一只红毛的小狐狸。在明月星汉之下，辜淮雪给他取了名字——明涯。

辜淮雪被结界吞噬，为了救他，段明涯与诸象轮回的化身搏到了至死不休收服它。

视野渐渐模糊，浮起了一层抹不去的氤氲。一些沉封已久的记忆被这些画面激得一点点被挖掘了出来，念及诸象轮回是通晓众生前世今生的神物，段明涯终是想明白了。

这些并非幻境，正是他的前世所历。

看着画面里，他们互敞心扉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拥吻纠缠…段明涯意识到，那就是他的阿雪，远在前世就已经与他心意相通的阿雪。

他颤抖地伸出手想要抚摸画面中那人的脸颊，可下一息，画面却陡然一转变成了一副山河破碎、满目疮痍的景象。

魔族侵扰人间，苍生有难。

仙门百家这么多的修真大派，人界第一宗的凌剑宗却把辜淮雪推了出来。魔族如同通天的泼墨般涌来，百家列阵唯独缺少一个阵眼——

于是，辜淮雪舍生献阵，以血肉之躯当了那阵眼，救了苍生黎民。

看着这一幕段明涯，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的血液都要凝滞了、凉透了。他想起在祭典那日，辜淮雪为何对此事闭口不言。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

可他现在更恨…恨画面中的自己为什么见到辜淮雪一次次的脆弱、无助都能够无动于衷，甚至是退却。

之后的画面一转，期间百年一片的空白，再见辜淮雪时他已经被锁在天界的大殿内，已然一副被人折磨到了将死的模样。

目睹自己是如何使用诸象轮回将辜淮雪魂魄溯回的段明涯终是攥拳捏碎了眼前荧光所聚涌来呈现画面的球体。

这时脚边那没被他拾起的透明球忽然漂浮了起来，化成了一个罗盘模样，发出了声响，“吾主，没想到今生还能再见到你。”

段明涯一时心绪难平，喉咙干涩地说不出话便没有回应。

但他心里清楚。魂魄溯回的代价很大，为了助辜淮雪回来，他原本已经要被六界抹除的。

可他不甘。他何其贪恋，还想陪在辜淮雪身边。

他是为他前世的懦弱和退却来赎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