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九龙,众坊街。
倾盆而下似乎已经不足以形容今晚这场暴雨。
好像天河被怒雷炸出缺口,水流伴随那轰隆隆的声响从天而降,把地面砸起了矮矮一层如烟如云的水雾。
偶尔闪电划破乌云,将整座城市瞬间涂成一片青白!
若是平日,众坊街正是繁华热闹的时刻,庙街夜市,玉器市场甚至天后庙等等,早就有无数香港市民擦肩接踵,穿行其中,一些热门的档口甚至要排位排上几十分钟,纵使下雨也有市民跑来消遣。
不过今天因为天文台从中午时分就早早挂上了八号飓风信号,并且发出了黑色暴雨警告信号,所以市民在午后就已经响应政府警告,停止一切户外工作,甚至各大公司都纷纷提前放工,让职员早早就各自归家关好门窗。
早在下午十六时,随着大雨落下,香港就已经变成一座停摆之城。
如同错综蛛网般复杂的香港街道,随着这场台风暴雨彻底陷入了沉寂。
除了九龙众坊街。
此时一道闪电朝着众坊街逾百岁的老榕树劈下,怒雷炸响,榕树顶端冒起一簇火光,随后就马上被暴雨浇灭!
一辆黑色的凌志LM商务车撞破雨幕,驶入众坊街,车轮卷起大片积水,最终停在众坊街一处小小的巷口前。
巷口逼仄狭窄,最多可供两人并肩穿行,商务车只能停在巷口外,副驾驶上的保镖撑开雨伞,先一步下车立在车门外,电动车门缓缓打开,又一名保镖跳下车,手里拎着一双雨靴,摆在车门处。
骆天赐瞥了眼雨靴,最终却没有去穿,微微屈着上身就那么西装革履的跳下车,任由名贵的手工皮鞋被彻底浸在及踝的积水中,等冰冷的雨水浸入双脚,他笑着说道:
“让John Lobb在香港的名品店再帮我送一双鞋过来罢,我上次踩在雨水里玩耍还是十三岁,也是在这个巷口,然后被我母亲狠狠训斥了一番。”
“骆先生,这种天气,恐怕……对方不太可能送货上门……”帮忙准备雨靴的保镖虽然手里也撑开了伞,但伞下大半空间却都被他倾斜到骆天赐头上,自己则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大半身躯,此时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有些为难的说道。
骆天赐闻言停下踩水的动作,看向保镖,笑了起来:“放心,打给他们,他们会送的,因为你是有钱人,又是英国籍,对香港的奢侈品店而言,本国客人只是客人,而你这个英国人则是他们心中的父,如同耶和华之于新教徒。”
骆天赐说完,就踩着雨水朝着小巷内走去。
众坊街上风骤雨急,进了小巷,虽然暴雨如注,但却没了疾风,骆天赐被保镖陪同着,穿过不过十余米的窄巷,露出前方一座小小的庙宇。
比起同在众坊街,不过百米之外信徒众多的天后古庙,面前的庙宇简直寒酸的可怜,不要说院落,一间正殿和两间耳房就已经是这处庙宇的全部。
虽然在正殿门檐上亮着两盏电灯,可是在这种深夜,光却并不能照出太远,只能刚好照亮匾额与正殿处的一副对联。
“人莫欺心,自有生成造化。”
“事当由道,何须巧用机关。”
正中间三个泥金大字:“城隍庙。”
随着骆天赐迈步朝着城隍庙的正殿庙门走去,朱红色的殿门兼庙门也从里面被人打开,像是里面的人知道他会来一样。
两名保镖机警的一前一后拱卫住骆天赐,骆天赐却拍了拍两人肩膀,示意两人让开些,随后自己大步走过去。
庙门内,一个身穿绛红色唐装,满头银发的老者正微笑望向走进庙内的骆天赐。
等骆天赐和两名保镖都进了庙门,老人把庙门重新关闭,将风雨挡在门外,这才笑着对正坐在一处蒲团上,动手脱掉鞋袜的骆天赐开口:
“我去帮你拿双拖鞋。”
随后就笑着朝殿后走去。
两名保镖分出一个,在不大的殿内仔细转了一圈,整间神殿只有三四十个平方,但供奉的神像却非常多,除了正中央一尊等人高的城隍像之外,旁边又隔出微缩版的地府十王神像,左右两边更是配了半人高的牛头马面。
好在此刻殿内灯火通明,没有什么阴森感,只是那些木雕泥塑在灯光照射下,显得老旧陈腐。
骆天赐坐在蒲团上,勾勾手指,保镖取出香烟帮骆天赐点燃,骆天赐刚叼上香烟,老人就已经从殿后的小门走回来,手里拎着一双廉价人字拖。
骆天赐换好人字拖,这才围着整间殿宇打量了两圈,随后朝笑眯眯打量他的老者开口:
“上次回来探你,我二十三岁,如今我二十九岁,七年未见,整座城隍庙都未变,唯独你变了,我记得你今年五十八岁,怎么看起来却像八十五岁一样?”
老者笑着摇摇头:“上次走时不是放下狠话,等我死后才来上柱香顺便继承遗产,怎么现在没等我的讣闻登报,就来见我,而且探望你亲老豆居然空着两只手?”
“我包下全香港最知名的中餐厅约你吃饭,你不肯赏光,所以为表诚意,我干脆让他们送外卖,现在整个餐厅上至行政主厨,下至服务生,甚至连气氛演奏乐队都在正……”
“我这间庙连神像都快摆不下去,不用再让十几位厨师进来同神仙抢地盘了罢?”老者没等骆天赐说完,就摆手拒绝。
骆天赐环视着这间小小庙堂,对保镖开口:“大卫,让外面龙景轩的人去天后庙做菜,做好再送过来,我老豆不钟意我同城隍抢地盘,那就让他们去抢天后的地盘。”
身后保镖朝旁边退开几步,用空气耳返把骆天赐的吩咐传了出去。
“龙景轩,哇,电视上讲,全香港唯一一家米其林三星中餐厅。”骆天赐的父亲,这间小小城隍庙的庙祝骆剑秋语气有些夸张的说道。
骆天赐转过脸看向父亲笑道:“感受到我同老妈对你的诚意了罢?我们父子这餐外卖,最少要用掉七位数。”
“其他诚意呢?”骆剑秋似笑非笑的看着骆天赐,继续问道。
骆天赐咬着香烟,极为不敬的用手摸了摸牛头塑像的头,嘴里笑着说道:“保留你在句芒公司董事会的席位,外加一亿美金的现金。”
“看起来,你同你老妈今次志在必得。”骆剑秋怅然若失的吐了口气说道。
骆天赐耸耸肩:“这两年,我为了把句芒公司从骆剑青手里夺回来,只是付给埃哲森商业咨询公司的战略咨询费与公关费用就已经高达四千万。”
“只差我用各种方式持有的6%?所以希望我把股份转让给你?”
“没有你的股份我也能搞定,两周后,句芒公司会召开股东大会,我已经拿到近半股东的委托书,到时完全可以改选公司董事会。”骆天赐目光锐利的看向自己的父亲:“你的股份可以代表你的态度,而你的态度,能决定骆剑青和他三个儿子,在句芒公司这场内乱中是体面,还是狼狈的离场。”
骆剑秋没有回应,只是取了三炷香借着神像前的油灯引燃,插在香炉内。
骆天赐则继续说道:“句芒本来就该是你的,你拿不回来,我这个儿子可以替你夺回来。”
“要我讲几次你才会相信,句芒公司是我让给你Uncle的。”骆剑秋语气有些无奈的说道。
“近百亿市值的公司让出去,自己全部身家只剩下一栋旧唐楼用来收租糊口,窝在城隍庙做庙祝做几十年?这么伟大?你如果是真心让出去,会明明只有五十八岁却老到像八十五岁?”骆天赐盯着自己父亲,脸上浮现出不屑笑容:
“我从七岁时就不再信兄友弟恭这种话,何况商场之上,能者居之,我比他们强,公司由我话事,也理所应当,总之,你答应把股份转给我,对句芒这次内乱而言,就是体面一些的神龙政变,不然,就是惨烈一些的玄武门之变。”
“就不该把你丢给我那位前妻带去英国抚养,自以为是,乱用典故。”骆剑秋听到骆天赐举的两个例子,微微摇头,似乎颇为无语,他转身走到角落,拎起一个保温壶,找出个玻璃杯,倒出一杯热水,走回来递给骆天赐:
“自比唐中宗李显,唐太宗李世民?你配咩?而且你同你老妈背后的资本,真的是忠心于李显的张柬之,恒彦范,效忠于李世民的天策府众将吗?被人做刀而不自知,就是在讲你老妈,蠢,以为离婚能让她长些教训,现在看来,人蠢冇药医的。”
骆天赐接过水杯,对父亲的话有些不屑:“不是又要话肥水不流外人田这种话吧?商场是讲借力借势的,资本无国界,明明能做成百亿千亿的成熟商业体,却因为Uncle或者说你们这些人的局限性,守着一点点财富发霉。”
“资本无国界,但资本家不是。”骆剑秋帮自己也倒了杯水,捧在手里:“资本最终是被掌握在有国籍的人手中,而且,无论借什么,都是要还的。”
“两父子难得见面,不要聊这种资本无趣话题啦,反正无法说服彼此,喂,老豆,我是你亲儿子,你死后那些都是留给我,现在不如站出来支持我啦?”骆天赐勉强一笑,换回了最初的问题。
骆剑秋捧着水杯沉默片刻,抬头看向骆天赐:“这样罢,你帮我做件事,做到我就把股份转给你。”
“好。”骆天赐目光与骆剑秋对视,微笑答道。
“这次回香港探望我的时间留出了多少?”骆剑秋问道。
骆天赐伸出手指做了个一的手势。
“只是一周呀?”骆剑秋微微皱眉。
骆天赐摇摇头:“一天。”
骆剑秋顿时愣住,骆天赐继续说道:“你是我老豆,虽然你离婚早,我同老妈移民英国,你我聚少离多,但我一直很尊重你,因为老妈一直对我讲,你很犀利,当年离婚是老妈主动提出来,是她配不上你,所以我都想,这次对Uncle动手逼宫,我一定要先来见你,对你讲清楚,同时也要让Uncle骆剑青知道,我很尊重我父亲,但我真的很忙,逼宫在即,时间紧急,很多事等着我处理,天文台话恶劣天气最多还有九个小时就能结束,我的包机九小时后就会飞东京。”
“多谢,谢谢你给老豆面子。”骆剑秋拍拍儿子的肩膀,笑着说道:“这样罢,不知下次见面要几时,你替我辛苦一下,我年纪大,坐太久腰会痛,所以你替我奉八柱香,一炷香大概二十分钟,我趁你奉香时去准备些比龙景轩更可口的中餐宵夜,等你奉完香之后,我们父子饮两杯聊聊天,如果奉香这件事你做得好,我这个庙祝的位置都留给你。”
“留给我?哈佛商学院高材生,跑来做庙祝?”骆天赐开心的笑道:“不是对你的儿子这么没有信心罢?”
骆剑秋切了一声,晒道:“高材生做庙祝有什么奇怪,香港前不久新闻讲,环卫工人都有港大生去应聘,奉完香,明天我让律师把股份转移到你名下。”
“这么容易?”骆天赐有些不敢置信。
骆剑秋拍拍骆天赐肩膀,揽着儿子的身体走到庙门前,打开庙门,外面风雨顿时要灌入,保镖眼疾手快撑开雨伞,骆剑秋伸手指着远处一栋四层高,八扇窗都亮着灯的老式唐楼:
“看到那栋唐楼没有,我的产业,你奉完香之后,连同股份,一并归你。”
“老实讲,我对这栋唐楼没兴趣,不过你能讲出口送给我,我很开心。”骆天赐嘴里敷衍说道。
骆剑秋转身,摇摇晃晃走去殿后的小门:“我去帮你取香。”
保镖在旁边关闭庙门,开口对骆天赐问道:“骆先生,什么叫做奉香?”
“有香客供奉了香油钱,庙祝就需要日夜两次在神像前帮香客祈福,保佑对方有求必应,不过正常应该是三炷香,不知道现在为什么变成了一炷。”骆天赐开口解释道。
他幼年见识过父亲替香客奉香祈福,对这套程序并不陌生。
脱去西装外套交给保镖,又松掉领带,只穿着衬衫,把袖口挽起,整个人如同打坐一样盘坐在神台前的蒲团上。
骆剑秋此时手里取出一支色泽乌黑的神香走回来,看到骆天赐已经主动坐在蒲团上,笑了起来:
“看起来你真的很赶时间。”
“知道就快些啦,老豆,最多等我把句芒拿到手之后,回来多陪你几日。”骆天赐开口笑道。
骆剑秋微微点头,走到神台前,用油灯将香引燃,随后取出一个小巧的紫铜香炉,将香炉递给骆天赐,骆天赐双手把香炉抱握在胸腹处,骆剑秋却没有急着将香插入香炉,而是居高临下看向骆天赐,开口叮嘱道:
“奉香时所见到,听到,遇到一切事,皆为虚无,一如幻梦,香燃尽时,自会醒来,但你奉香时,不会明白自己身处梦中。”
骆天赐看看这灯火通明的殿内,又看看难得严肃的骆剑秋,忍不住笑了起来:
“喂,我是你的儿子,亲生的,这套用来哄香客的话,就不用对自家人讲了罢?又不用在我奉香时搞些动静出来骗香油钱。”
骆剑秋没有理会骆天赐的调侃,只是仍旧表情沉静的开口:
“这第一炷香,你自己想求什么?”
“求?”骆天赐怔了一下,随后笑道:“我不钟意求人,我喜欢靠自己,不过既然要讲个理由,那就希望我能说服你,资本是无国界的,不要太局限于自身眼界。”骆天赐眼睛在满屋神像间扫过,最终目光定在父亲手中那柱香上,开口说道。
骆剑秋听到骆天赐的话,微微点头,不再多言,上前一步,俯身将那柱香插入骆天赐怀中的香炉,口中念念有词:
“阳离由火出,阴坎向水生,大道炼龙虎,坐忘自明通。太平世间无家客,吐气云生荡不平。”
随着那柱色泽乌黑的神香插入香炉,外面猛然响起一声怒雷!
雷声之大,让庙内的两名保镖都有些变色。
而雷声响起的瞬间,盘膝而坐的骆天赐闭上了双眼,似乎完全没有被雷声惊扰到,脸色平静,气息绵长,怀抱香炉,宛如熟睡。
骆剑秋满眼慈爱的看着面前闭目盘坐的骆天赐,轻轻开口:
“第一炷香,大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