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环干诺道，谏当大厦。

这栋七层高的大厦，是谏当保险公司旗下的物业，在二十年代的鼎盛时期，整栋大厦都是保险公司自用，职员上千，不过随着1949年谏当保险公司在内地的经营业务全部停止运营，这家成立百年，在中国曾为大批英国鸦片商人提供货物保险服务的老牌英国保险公司等于丢失了整个公司高达六成的营业收入，至此元气大伤，整栋大厦也明显空出了许多，如今五六七三层楼为谏当保险公司自用，其余四层都已经对外出租。

此时谢弢就坐在谏当大厦三层的香安燕梳公司大班办公室内，与同为买办世家的吕家大公子，同时也是他大舅哥的吕培风聊天。

“谏当叫了整整一百年，如今无缘无故改名叫伦巴德？”谢弢转动着吕培风桌上的木质地球仪，嘴里调侃道：“那这样算下来，你惨过我，我三姓家族，你五姓。”

吕家与谢家一样，也是买办世家，又都是祖籍香山，两家相交近百年，联姻都不止一次，谢弢的庶出姑母就嫁给了吕培风的叔叔，如今谢弢的妻子更是吕培风的亲妹妹。

香安燕梳公司，实则就是香安保险公司，燕梳是保险这个英文单词的音译。

吕培风咬着香烟，手指灵活的拨打着面前的算盘，把算珠拨弄的噼啪作响，等算出最终数字之后，微微皱眉，用手指轻轻扣了两下桌面，示意谢弢看算盘上的数字，同时嘴里说道：

“我根据谏当公司最近的发展计划大致估算一下，如果没有吸纳其他股东投资，只靠提高保证金来吸纳资金，这次最少要涨一百万，是英镑来的，我估计乌伦洋行，梨高洋行那边价码应该都不会差太多，三百万英镑，即是要吕家拿出近一半资产当做长期无息贷款给鬼佬，搞不好这笔钱又要同汇丰贷款，算来算去都是英国鬼佬赚钱，一边我付利息，一边白白把钱交给鬼佬去投资，又不给我分红。”

“彻底金盆洗手，不做买办不就不用交啦？仲能把之前的保证金讨回来。”谢弢笑着瞥了吕培风一眼：“反正谢家要交，我老豆特意叮嘱过，尽早表态。”

吕培风盯着算盘上的数字，过了半响才吐了口浊气：“不做买办做咩呀？你家里做了三代，我家做了四代，从记事起就对如何同洋人做生意这一套耳濡目染，英文比中文最先学会，不如，私下搵其他几家的人出来聊一下，提高保证金无所谓，但总不能鬼佬要多少就付多少吧？”

“头痛，我大佬就不能让我偷懒咩，看看你弟弟图南，多轻松，喜欢做医生就去做医生治病救人。”谢弢夸张的揉揉额头：“其实我今次来，一是私下聊聊保证金，二则是保险生意，我想做保险生意。”

吕培风愣了一下，打量着谢弢：“你家里不是有保险生意，做买办的，边个家中没有保险生意？”

“我想做保险生意，不是之前那种替洋行代理业务，顺便担保赚些保险金的生意，是中国人的保险生意，香港货物去澳门，去广州始终没有保险公司承保，我想……”

“你发癫呀，你有多少钱才敢做这种梦？现在国民党的军舰都整日在万山群岛附近打转，知不知一个月有多少走私货船撞上水雷或者直接被击沉？”吕培风不等谢弢说完，就直接打断道：“省省啦，现在美国人话事。”

此时，吕培风的司机从外面敲了敲门：“吕先生，谢先生身边的山哥说有些事要见谢先生。”

“让他进来。”谢弢靠回椅背，对门外说道。

很快，光头佬伍定山从外面走了进来，先朝吕培风欠欠身：“吕先生。”

随后才走到谢弢身边，想要压低声音耳语，谢弢摆摆手：“算啦，直接讲，在他面前不需要隐瞒，就算满门抄斩，他作为我大舅哥都有份陪绑。”

“你就不能有好处想起我？”吕培风从座位上起身，朝旁边走去，作势去浇办公室内的绿植。

“骆天赐把许元恒按照计划抓了进去，如今陈全正加急帮他定死罪名，尽快递解，不过陈全讲这些时，仲说起骆天赐行事太过嚣张，他……他在海上用斧头劈死一个水警的印度见习督察，虽然栽赃给了许元恒的女婿，但太假了些，那些水警表面看在钞票份上，都答应帮忙坐实，但难保以后有人把这件事翻出来。”伍定山深吸一口气，把自己得来的消息告知谢弼。

谢弼本来正拨弄着地球仪，听到骆天赐杀人，突然手指探出，将旋转的地球仪猛地停下，抬头看向伍定山：“为什么杀？”

“陈全话，印度佬得了功劳之后仍然贪心，想要再分一大笔钱，骆天赐对此很不满，他话生意就是生意，当初谈好价码就不能反悔，对方既然反悔，就不要怪他杀人。”伍定山盯着谢弢的脸色：“为了避免沾到谢先生您，是不是我安排人……”

后面的话，伍定山没有说出口，但中指食指并成刀锋，轻轻比划了一下。

谢弢嘴里轻轻重复着伍定山刚才说的话：“生意就是生意，当初谈好价码就不能反悔，对方既然反悔，就不要怪他杀人……就该这样！鬼佬突然提高保证金，就是言而无信！我们就只能乖乖就范？杀得好！让律师去给水警捐笔钱，印度差死就死罢，至于骆天赐……他人呢？”

“从许元恒口中得知是一个叫袁四的人替他恐吓大少爷，所以现在搭了艘快艇，去澳门接那批货与……大少爷的太太回香港。”

“我大哥几时到？”谢弢对伍定山忽然开口问道。

伍定山挠挠头，不过还是如实说道：“今晚八点四十五分降落启德机场，我安排了人到时去接机。”

“澳门现在开始装货，四个小时后朝香港开来，最晚抵达香港不会超过晚上七点钟，不影响我大嫂去接机，更不会让我大哥为了那些货再跑去澳门一趟，能落地之后就与我大嫂回去享受温存。”谢弢手指轻轻敲在地球仪上：“算了，人留着我大哥处理罢，等他回来，我给他讲一讲骆天赐这两日做的事，看他自己决定，是留着这样一个擅长闯祸的野心家，仲是斩草除根。”

吕培风此时浇完绿植坐回来，语气随意的接口道：“你大哥如今，不需要帮手罢？生意做成那样都每日笑容满面。”

“我知道。”谢弢看向吕培风：“我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

谢弢对吕培风一笑：“我大哥是真的胸无大志，仲是大智若愚，老实讲，我看我老豆都不清楚我大哥想乜鬼，虽然他一直装出我大哥行事是他预料之中的模样。”

“你老豆当然不清楚，如果他真的清楚，会因为你大哥坚持娶你那位大嫂而气到住进医院？按照你老豆对你们两个儿子的了解，就算是两边下注，都会是安排你这种胆大心野的家伙去做走私生意，保证你做的比你大哥好，而你大哥接手家族生意，也一定不会让你老豆整日被鬼佬大班打电话抱怨，话你又骂鬼佬。”吕培风语气肯定的说道：“我看你大佬是真的不想做家族生意，现在这样也蛮好，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夫妻两人举案齐眉，你大佬想要的，也许就只是这种生活。”

谢弢耸耸肩：“真要是被你说中，那我岂不是惨啦？我这么飞扬跳脱的人，余生几十年都要按部就班的做买办？”

“你不做买办想做咩呀？”吕培风白了谢弢一眼，自己这位妹夫，在外人面前还有些稳重，在自家人面前，像来口无遮拦。

谢弢很认真的对吕培风开口：“我想去一家我钦佩已久的华商公司开工，从最低级的职员做起，我有信心，早晚有一日，我会做到那家公司的大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