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元朗流浮山,下白泥。
斜阳余晖挥洒,泥潭和蚝田错落交织,扑面而来的海风将水面吹得层层皴起,粼粼波光闪动。
二十六岁的黎绍坤头顶檐帽,身穿军装,脚下踩着一双黑色长筒胶鞋,此时正坐在一张马扎上,手里握着自制钓竿,聚精会神盯着水面上的鱼漂。
眼前是一片被海水浇灌出来积水坑,随着海波起伏,一排排蚝桩若隐若现,耕波犁浪。
与黎绍坤并排而坐的是现年五十二岁老警员郑宝全,相较于黎绍坤的沉稳,郑宝全则显得有些不耐烦,一手握着钓竿,另一只手摘下帽子来回扇动,头顶稀疏的发丝被汗水浸湿打绺,紧贴在头皮上。
两人中间摆着一台老式收音机,女播报员的声音伴随着沙沙电流从两侧喇叭里传出。
“……天文台表示,今日天气转凉,部分地区最低气温22°,相对湿度百分之九十一。受菲律宾山势地形影响,预计今晚会有八号风球登陆,局部地区可能出现暴雨,请广大市民提前做好防护,今次台风中心最低气压……”
郑宝全扇着帽子,露出一口被烟熏得黑黄的牙齿,语气里带着抱怨:“唉!八号波上岸不知又要吹垮多少间木屋,过几天又有的忙喽。”
流浮山临海,每次台风过境就首当其冲受到灾害,而当台风散去,往日里门可罗雀的流浮山警署立刻变得熙来攘往,附近十八乡村民住户纷纷跑来警署诉苦报案,要么是不见了家禽,要么就是住屋被台风摧毁需要帮补,种种奇葩要求令警署里为数不多的警员焦头烂额。
而此时正在钓鱼的黎绍坤和郑宝全,便都是流浮山警署的一员。
“当差是这样的嘛!”
鱼漂静静漂浮在水面上,黎绍坤侧头看了郑宝全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嘴里说道,“全叔,出一道社会题给你?”
“搞乜撚嘢啊?”郑宝全不明就里的乜了黎绍坤一眼。
黎绍坤语气随意问道:“我们身为警务人员,每个月薪水边个给的?”
“痴撚线!”郑宝全理直气壮,“当然是港岛政府,难道是你呀?”
黎绍坤不置可否地笑笑:“再想想。”
郑宝全皱眉想了想,又接连说出几个名字:“财政司?保安局?卫亦信?”
“全错!”黎绍坤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严格来讲,你头先讲的几个部门都是在花纳税人的钱,包括我们在内。那我再问你,流浮山的乡亲算不算纳税人?当然算啦!全叔你每个月薪水一万多块,这里面每一分一毫都是流浮山乡亲们辛辛苦苦攒下来的,我们拿乡亲们的钱是不是应该替他们做事?”
郑宝全被他突然正经的态度搞得有些发懵,刚要开口说话,又立刻被黎绍坤抢白打断。
“所以现在八号风球就快上岸,作为一名靠纳税人养活的公职人员,帮乡亲们解决难题是不是理所应当?”
黎绍坤说完这句话再不开口,郑宝全则眼睛一霎不霎的盯着他看了足足过了半分钟才回过神来。
“今天几号?”郑宝全吐了口浊气,缓缓开口问了一句。
黎绍坤抿嘴笑了一下:“十九号。”
郑宝全又问:“也就是说,明天你要去西九述职?”
黎绍坤握着钓竿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笑而不语。
“死僆仔!”郑宝全直接将手中的大檐帽砸向黎绍坤,“同阿叔讲乜纳税人扮晒嘢!自己就跑去西九避风头,次次都这样,你仲是不是人来嘅?”
黎绍坤哈地一笑,接住郑宝全的大檐帽在手里转了一圈,又反手丢回给他。
“这就叫飞机撞纸鹞,咁啱得咁桥啦。全叔,你还是戴上帽子好点,小心受凉屙肚。”
郑宝全捡起被丢进怀里的大檐帽,愤愤不平扣在已经荒芜的头顶,没好气道:“你啊,赶紧搞定上次那件事的影响,快点滚蛋,不然迟早被你激撚死!”
黎绍坤轻笑一声,没有开口说话。
郑宝全顿了顿,看似不经意问了一句,“城里那群坐办公室吹冷气的家伙有冇讲几时调你回去?”
黎绍坤目光平视前方起伏的水面,语气轻松道:“冇!上次跟庄Sir见过一面,他说现在外面舆论还没过去,警队压力也很大,让我再等一段时间。”
他口中提到的庄SIR是西九龙警署的总警司庄士廉,这位总警司中英混血,在警队高层中左右逢源,对下也算关照有加,但唯独一点便是胆小怕事,锦上添花有他,雪中送炭的事却绝不肯做,深谙枪打出头鸟的道理。
“等他老母!”
郑宝全显然不买庄士廉这个远在西九龙警署总警司的账,啐了口唾沫,“我收到风,姓庄的马上被调去英国,他现在拖着你摆明是怕惹麻烦,想把这件事丢给下一任!”
黎绍坤笑着调侃:“不是吧全叔,总警司有动作你都能收到的风?”
“阿叔当差几十年,以前的同期警员有不少还在联络,不然敢乱开口?”郑宝全以为黎绍坤不相信自己,站起身瞪着眼解释。
对于郑宝全的经历,黎绍坤在他这两年喝醉酒后的絮叨声中早就听得烂熟,这位阿叔五十年代中期花两千块进警校,经历警黑勾结到四大探长只手遮天的时期,作为颜雄的亲支近派,他在当时的警队一直如鱼得水。后来廉政公署成立,顶头上司颜雄跑路去了泰国,没了靠山的郑宝全虽然侥幸保住工作,却从探目降职军装警,被发配到流浮山这种乡下警署。
早些年郑宝全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乘小巴去一趟港九,找昔日没有被收拾那么惨的同袍诉诉苦,希望对方托些关系把他再调回去,不过始终无济于事。这两年他好像也看开了,除了偶尔约几位老友喝酒打牌,几乎不再往返于市区。
“我知,当年全叔你叱诧风云,黑白两道都给你面子,现在帮细佬我收点风当然轻轻松松。”
黎绍坤一本正经拍着郑宝全的马屁,见他露出大为受用的表情,忍不住扬起嘴角。
其实庄士廉要离开港岛的消息在警队内部早就传得沸沸扬扬,黎绍坤两个月前便已经知晓,反倒是郑宝全这位时常以警队前辈自居的阿叔最后才收到风。可这种时候委实没必要扫兴的把话说透,权当是满足身边这位即将退休老警员仅存的骄傲和虚荣。
又何况能不能调回市区,其实黎绍坤打心底里并没有那么在乎。
因为对他来说,能重活一世,不管做什么这一天都是白赚来的。
两世为人,是黎绍坤身上最大的秘密。
上一世身为一名缉毒警,黎绍坤在一次行动中为了掩护队友,不幸中弹牺牲,不曾想再次睁开双眼,却重生到如今九十年代的港岛、和自己同名同姓的一位警官身上。
造化弄人,大抵如此。
手中钓竿往下一坠,紧接着一股拉扯力从水下传来,沉没水中的鱼线剖开水面,径直往前游去。
黎绍坤猛地回过神来,收起思绪起身用力提了下钓竿,竹制钓竿弯曲出弧度,这一下居然没有将水底的东西提上来。他脸上露出一抹喜色,知道钓上了大家伙,手上又加了几分力气,就看见一条肥硕的灰褐色青斑鱼破水而出,鱼身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四散的水珠和鱼鳞在落霞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估不到泥潭里仲有这么肥的石斑。”
郑宝全顾不上点燃刚叼在嘴里的南洋红双喜牌香烟,抢上几步,黑色长筒胶鞋大半没入淤泥,一把抓住还在半空挣扎的青斑鱼。
“今晚有口福了。”
将那条肥硕的青斑丢进脚下竹篾编织的鱼篓,黎绍坤顺势往里面看了一眼,鱼篓里还有几头大小不一的石蚌和细鳞正活奔乱跳。
抬眼看了看被烧得通红几乎占据整片天际的云霞,黎绍坤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湿润的水分直浸肺腑,看样子最多再有几个小时,电台新闻里说的八号风球便要登陆。
“差不多了,趁着台风没来,返差馆饮多几碗鱼汤。”
黎绍坤收起钓竿和鱼篓,向郑宝全招呼一声,后者也忙把自己的东西也收拾好,捡起地上的收音机夹在腋下,跟着黎绍坤深一脚浅一脚走进足有一人高的芦苇荡。
脚踩松软的泥沙发出嘎吱声,排开成片的芦苇荡向前行进,芦花像蒲公英一样四散而去。
“入关满清种下根,叹一朝夺了大明运,记干戈血尚新,灭国仇心间印,悲声唱,家邦恨,丝丝血泪印满襟……”
老旧收音机里,咿咿呀呀播放着亚视版粤剧名段帝女花,走在黎绍坤身后的郑宝全眯起眼,和着节拍轻声哼唱。
“现在插播一条紧急新闻……”
收音机里的唱段突然中断,紧接着传出一个女播报员的声音。
“今天下午,五名持枪匪徒先后打劫位于港岛区弥敦道的多间金铺,附近秘密执勤的飞虎队员迅速赶到现场,在创兴广场截停匪徒,双方驳火过百发,其中一名匪徒被当场击毙。事件中,两名行人受伤。根据可靠线报,目前匪徒已乘船逃往新界码头,警方表示有信心在十二个小时内破案。本台特别提醒,匪徒随身携带重火力武器,各位市民朋友如果见到可疑人士,请尽快拨打999报警电话,避免近距离接触……”
播报声戛然而止。
“十二个小时破案?找到人先讲啦!”
深谙港岛警队办事效率的郑宝全毫不留情嘲讽一句,直接关掉收音机,抬头冲前面开路的黎绍坤叫道,“喂!你估呢班劫匪会从哪里出境?”
黎绍坤头也不回,声音带笑调侃一句:“流浮山喽!正好给全叔你立功的机会。”
簌簌簌——
芦苇荡深处,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突然传来,隐约还能听到断续粗重的喘息声。
黎绍坤和郑宝全几乎同时停下脚步,盯着发出声音处那片来回摆动的芦苇杆,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
郑宝全咽了口唾沫,用只有他和黎绍坤才能听到的轻微声音嘟囔一句:“不是吧?飞机撞纸鹞,咁啱得咁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