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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远方来客

新界元朗区,南生围。

已经是凌晨两点,荒凉湿冷、水草丛生的南生围一片静寂,树林里偶尔传来一两声雀鸟的啼鸣,在这空旷的环境中愈显得莫名诡谲。

穿过一排排枝繁叶茂的赤桉树,眼前出现一间倚河而建的吊脚木屋,木屋蛛网遍布的玻璃窗上,折射出忽明忽暗的微弱火光。

可即便再微弱的火光,在这漆黑的深夜里,仍像是一盏明灯般耀眼。

木屋内,一个穿着单薄背心的男人躺在床上,床边破旧的桌案上点着根洋蜡,烛光摇曳,隐约能照出他的样貌。

黝黑的肤色下是张其貌不扬的大众脸,但尤为引人瞩目的,是他左侧脸颊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伤痕,以至于好像半张脸塌陷了进去,配合昏暗的烛光,凭添几分恐怖的感觉。

如果黎绍坤在这里,一眼就能认出,这个男人正是在销魂公寓杀害梅姐的凶手。

“操他的香港警察,害得老子城都进不去。”

耳边是飞虫扑在烛火上发出的劈啪声,男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低声骂了句国粹,伸手在枕头底下摸索一阵,抽出一条女式蕾丝边内裤。

将内裤覆在脸上用力吸了几口,男人脸上暴躁的神色逐渐敛去,露出陶醉之色。

随着他将另一只手伸到胯下,床板开始逐渐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几分钟过后,伴随着男人粗重的喘息声,一股仿佛变质的虾酱味在房间中弥漫开来。

“呼——”

男人长吐了口气,脸上的疤痕因为兴奋而变得暗红,显得愈发狰狞。

他伸手在墙上抹了两把,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呼吸逐渐平稳下来,眼神中却透出股怨毒。

如果不是被那个香港警察拼出相貌,搞到连城里都进不去,自己现在应该在搂着娘们睡觉,何至于自己解决。

男人想到这里翻了个身,伸手在床底摸索一阵,手掌触碰到摆在床底一个手提式黑色行李箱时,嘴角又忍不住露出笑意。

只要箱子里的东西出手,上百万港币轻轻松松落进口袋,到时候就算香港待不下去,也能去台湾过滋润的生活,最多再捱个三五天,等到了台湾以后一定要先找几个女人好好发泄一下。

想起在大陆时看到过一本挂历照片上,台妹们清凉的装扮,男人胯下又开始蠢蠢欲动。

而就在他打算再次抓起那条蕾丝内裤时,木屋的房门突然被敲响。

叩叩叩——

伴随着敲门声,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门外响起,说得同样是国语。

“彭大勇,你睡了没有,开门。”

屋里被叫做彭大勇的男人从床上翻身而起,眼神紧张盯着木屋单薄的门板,沉声问道:“冯保国?”

门外的冯保国嗯了一声,沉寂片刻后又催促道:“赶紧开门,有事跟你说。”

彭大勇皱了皱眉头,他拿过枕边抢来的女士手表看了眼时间,此时已经将近凌晨两点多钟,无端端冯保国怎么会跑来找自己?

“有啥事么?大半夜的在这吱歪。”

彭大勇的语气听起来带着不耐烦,脸上却布满了警惕,他轻手轻脚下了床,抓起桌上一把锋利的匕首,小心翼翼靠近门板,刀锋在他脸上里折射出冰冷寒芒。

“你废话咋这么多,东西还想不想卖出去啦?赶紧给我开门。”冯保国的声音再度响起。

“来了来了,催个叼头子。”

彭大勇一手攥着匕首,另一只手拉开门闩,轻轻把门推开条缝隙,探出半张脸先往外看了一眼。

借着屋外的月光,他一眼就看到了接待自己来香港的同乡冯保国,只是此时的冯保国鼻青脸肿,满脸哭丧之色,在他身边还影影绰绰站着的其他几个人影。

“操!”

彭大勇的脸色陡然剧变,立刻就要重新把门关上,但站在冯保国身边一个身影的动作更快,见房门打开,丝毫不给彭大勇反应的机会,重重一脚踹在门板上。

只听砰一声响,原本单薄的门板被踹的木屑横飞,这种吊脚木屋的门扉多半是从内往外推开,受了这势大力沉的一脚,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整扇门板反向往屋内撞去,如果不是彭大勇躲闪的快,险些就要被横飞而来的门板砸在脸上。

冯保国我操你妈!

退到屋内的彭大勇心里骂了一句,转身就往角落一扇窗口跑去,打算越窗而出。

“娘了个比的,还敢跑?”

身后传来操着山东口音的国骂,逼近的脚步声在悬空的木质地板上格外清晰,彭大勇才刚推开窗户爬上去,就感觉头皮一痛,又被人攥着头发拽回到屋里。

“恁娘!”

国粹和国粹互相碰撞,彭大勇眼神发狠,手里的匕首直接朝袭击自己的人捅去。

伴随着一声闷哼,抓着彭大勇头发的男人蹬蹬倒退两步,伸手捂着小腹,淅淅沥沥的鲜血顺着他的指缝往外流淌。

重新抬起头的彭大勇借着烛火,迅速看清了现在屋里的局势。

在面前这个受伤的男人身后,还站着四五个人,让原本狭窄的木屋显得愈发逼仄。

而这些人里除了被挟持在中间鼻青脸肿的冯保国,其他人对他来说也全都是熟面孔。

“老齐,你没事儿吧?”

门口几人原本抱着肩膀在看戏,见同伴受了伤纷纷做出戒备的动作,其中为首的一人沉声问道。

“没事,汉文哥。”

齐国兴捂着伤口回了一句,眼神阴冷的盯着彭大勇,嘴里骂道,“狗日的还敢动刀子,长本事了!”

彭大勇持刀的手轻轻颤抖,眼中满是惧色,毫无底气的开口道:“兴哥,你别逼我。”

“嘿!”齐国兴咧嘴冷笑,露出嘴里森森白牙,他左手仍按在小腹上的伤口处,迈步朝彭大勇走去,用挑衅的语气说道,“逼你咋啦,来,你再给我一刀。”

彭大勇眼见对方靠近,心知今天已经没有退路,他咬了咬牙,索性把心一横,怪叫一声再次提刀捅了过去。

刀锋袭来,齐国兴按在伤口处的左手纹丝未动,右手突然如电挥出,又稳又准的叼住彭大勇的手腕,用力一撅,就听见关节错位的喀嚓声响起,彭大勇的手腕被他生生扭断,匕首也随之掉在地上,刀尖直插进木质地板里。

手腕处传来的剧痛令彭大勇发出惨嚎,可他的嚎叫声还没结束,齐国兴右手便再次发力,拉着他受伤的手用力往下一拽,彭大勇身体也跟着不自觉下坠,与此同时齐国兴抬起膝盖,狠狠地撞在他的脸上。

这一记膝撞直接将彭大勇的鼻梁撞得粉碎,他整个人仰面摔倒,捂着脸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嚎叫。

齐国兴皱起眉头,抬起脚悬在半空,歪着脑袋盯着在地上左右翻滚的彭大勇,像是在瞄准一样,等对方翻滚到正面的时候,猛地一脚跺在他的胸口。

“奶奶个脚,我叫你嚎!”

彭大勇双眼瞪得浑圆,喉咙里发出一声抽噎,仿佛胸腹中的空气都被这一脚排空。

这时候,门口那个一开始被齐国兴称呼做汉文哥的男人迈步走上前,他俯身蹲在彭大勇身边,用手在他脸上轻轻拍了拍,语气平静的问道:

“东西呢?”

彭大勇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嘴里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伸手指向床底。

“春生。”龙汉文头也不回吩咐身后的同伴。

被叫到名字的陈春生径直来到床边,弯腰在床底摸索一阵,然后将彭大勇藏在床底的那个黑色行李箱拖拽出来。

他打开行李箱,引入眼帘的是几件换洗衣服,其中不乏还有女人的内衣裤,陈春生皱眉将其扔到旁边,终于露出藏在衣服下的几样东西。

一方鎏金香炉,一副青铜面甲以及几十枚刀币,这些东西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上面都布满了厚厚的铜锈,显然全是价值不菲的出土文物。

“汉文哥,陶罐、铜镜和观音像不见了,这些铜钱好像也对不上数。”陈春生清点完文物,扭头对汇报情况。

龙汉文闻言盯着已经翻起白眼的彭大勇,挥手示意齐国兴把脚松开。

齐国兴退后两步,彭大勇胸膛猛地起伏几下,喉咙里发出扯动风箱般的呼呼气喘声。

“其他东西呢?”龙汉文等他喘匀了气,再次开口发问。

“被冯……冯保国拿走了。”彭大勇嘴唇翕动,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听他提到冯保国,龙汉文回头看了眼那个鼻青脸肿,被两个同伴夹在中间瑟瑟发抖的男人,然后又转回头看向眼前的彭大勇。

“汉文哥,我知道错了,求你饶了我……”

“大勇,你说跑就跑,害得我们弟兄好一通找,在海上还差点被香港海关用机关枪打死。”余必杰叹了口气,没有理会他的求饶,而是自顾自说道,“大家是同乡,你不讲义气啊。”

他嘴里说话的同时,已经拔出那把钉在地板上的匕首。

彭大勇见状眼神中满是惊恐,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求饶的话,扭动着身体试图远离余必杰。

“汉文哥,你先去处理别的事,把这个杂碎交给我。”

一直没有开口的齐国兴脸色难看,突然出声阻止了龙汉文的动作。

龙汉文拿着匕首,抬头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齐国兴搓着刚才扭断彭大勇手腕的右手,感受着指尖微微发黏的触感,在鼻端轻轻闻了闻,咬牙切齿的骂道:

“奶奶个脚!你刚才是不是撸鸭子了?”

同为男人的龙汉文结合齐国兴闻手指的动作,迅速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摩挲着手里的匕首正要嘲笑对方,接着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嘴里骂了一句,急忙将匕首扔掉,但显然为时已晚,手指间出现了和齐国兴一样发黏的触感。

“恁娘!”

龙汉文沉着脸站起来,转身就往屋外走去,头也不回嘱咐齐国兴,“交给你了,好好收拾这狗日的!”

齐国兴在裤腿上用力搓了搓右手,见彭大勇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来,狠狠一脚踢在他腰间肋骨位置,接着穿着解放胶鞋的大脚如雨点般落在彭大勇头脸、胸腹和裤裆等各个部位,间或伴随着他连串的咒骂。

“奶奶个脚!撸完鸭子手都不洗?五讲四美你学过没有?学过没有!操恁娘个比!我叫你不洗手,我叫你不洗手……”

木屋里彭大勇凄惨的嚎叫声不绝于耳,站在门口的冯保国脸色惨白,嘴唇轻轻哆嗦。

他移居香港已经多年,这次联系彭大勇这个大陆同乡,为的就是将那几件文物倒卖来香港大赚一笔,想不到货还没出手,就被龙汉文为首的几人找上门,并胁迫将他带来这里。

看着彭大勇在齐国兴接连的踹击下,声音逐渐虚弱,身体挣扎的幅度也开始减小,冯保国内心冰凉一片,他不是没想过要逃跑,但这伙偷渡来香港的山东同乡的手腕自己已经见识过,不仅身手过人,手段更是残忍狠辣,丝毫不拖泥带水。

尤其现在自己被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挟持,这两人的目光虽然没有时刻盯着他,可冯保国依旧动也不敢动一下。

因为挟持自己的两个男人手里,各自端着一把土制猎枪,冰冷的枪口正紧紧抵在他的后背。

“兄弟。”

就在冯保国内心七上八下的时候,蹲在吊楼外洗完手的龙汉文再次回到屋里,从背后在他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

神经紧绷的冯保国惊叫一声,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双手抱头,慌乱之下连乡音都忘了,用广东话求饶道:“冇杀我,冇杀我啊大佬!”

除了齐国兴还在不停踢打已经像死狗一样的彭大勇,屋里其余几人纷纷被冯保国的惊呼声吸引,两个端枪挟持他的男人下意识将枪口对准他的脑袋。

“必胜,必杰。”

龙汉文摆摆手,叫出兄弟两人的名字,“先把枪放下。”

两人将枪口移开,哥哥余必胜听跪在地上的冯保国嘴里仍嘟囔个不停,皱眉问道:“这个鳖孙在叫唤什么?一句都听不懂。”

弟弟余必杰不确定的说道:“说的是香港话吧?”

“球的个香港话,明明是广东话。”龙汉文白了兄弟俩一眼,提着冯保国的后脖领,将他从地上拽起身来,劈手就是一耳光,“你狗日的忘了本了?人话都不会说?”

靠着被揪住衣领才勉强没有摔倒的冯保国两股战战,舌头跟打结一样,好半晌才讲紊乱的语言系统调整过来,用山东话结结巴巴说道:

“三哥,我上有老娘下有儿女,求你放过我。”

虽然是同乡,但他跟龙汉文这伙人并不相识,这声三哥纯是山东地区的尊称。

“就是你给大勇出主意,让他把文物带来香港脱手的?”龙汉文开口问道。

冯保国看了眼一旁奄奄一息的彭大勇,急忙摇头撇清干系:“不是不是,跟我没关系,是他非要过来,我劝都劝不住。”

龙汉文咧嘴笑笑,也懒得去分辨他话里真假,接着说:“现在是这么个情况,这些文物我们确实打算卖,但是买主是南方搞房地产的大老板,我们定钱都收了,现在少了几样回去咋跟人家交差?”

“三哥,我听彭大勇说了,这些东西你们脱手最多卖二十多万,我帮他联系的外国买主愿意出两百多万。”

龙汉文闻言微微一怔,木屋里其他几人也各自停下手里的动作,纷纷望了过来。

冯保国以为这群人动了心,像抓住根救命稻草,又迅速开口说道,“三哥,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放了我,我帮你跟对面去谈,说不定还能涨价,到时候你们拿几百万回去,在上面够花一辈子了!”

回答他的是其他人讥讽的眼神,原本已经停下来的齐国兴收回目光,再次狠狠一脚踹在彭大勇身上,嘴里骂道:

“你狗日的还长本事了,把国宝卖给洋鬼子!”

感受到几人的态度,冯保国眼中刚亮起来的希望顿时熄灭,恐惧再次布满整张脸。

“所以说你忘了本,你让我们把文物卖给外国人,这是想让我们当卖国贼啊?”

龙汉文乜了他一眼,又说道,“我们卖的价钱再贱,东西还是在国内,知不知道这叫啥?”

冯保国不明就里的摇摇头,龙汉文又看向屋里其他的同伴,问了一遍,见没人回答,脸上满是失望。

“叫你们平时看书你们不看,一点文化都没有。”

龙汉文批评完几个同伴,像是给学生讲课一样,努力用不带口音的国语说道,“记住了,这个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露出恍悟之色。

齐国兴摸了摸寸头短发,笑容憨厚吹捧道:“还是汉文哥有文化,到底是上过学的人。”

“大勇带过来六样东西,现在箱子里只剩三样,剩下的去哪儿了?”龙汉文盯着冯保国问道。

“有个泥巴罐子,彭大勇说他来香港的路上不小心碰碎了,我没经手跟我没关系。”

冯保国甩锅到已经命悬一线的彭大勇身上,见龙汉文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又开口道,“我只拿了铜镜子、观音像还有一把铜钱给外国人看过,让他估价,东西现在还在他手里。你们放过我,我很快就把东西要回来,很快的。”

龙汉文闻言点点头,笑着问道:“那个外国人叫什么名字?能拿几百万出来,身份不一般吧?”

冯保国看着他的笑脸,心底里蓦地升起一股寒意:“三哥,你给我个赎罪的机会,我一定帮你们把东西要回来……”

他话音未落,一旁端枪的余必杰突然调转枪托用力砸在他脸上:“快说!”

冯保国惨叫一声,原本就被打肿的脸颊又鼓了几分,嘬了下腮帮子一颗槽牙随之脱落。

当着龙汉文的面,他不敢将牙齿吐在地上,生怕这个举动会被当成挑衅,于是硬生生将带血的牙齿咽下肚子,口齿不清的说道:

“鬼佬……外国人叫麦德礼,是香港拓展署署长。”

“呦!还是个当官的。”

龙汉文听懂了麦德礼的名字,却不知道拓展署署长是个什么玩意,于是问道,“你说的这个啥署长,是多大的官?有没有县长大?”

冯保国愣了一下,这个问题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含糊其辞道:“应该差不多吧。”

“麦德礼,拓展署署长。”

龙汉文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嘴上重复一边这个名字,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如果去县长家里把东西拿回来,会有多大的风险。

“三哥,你让我说得我都交代了,你看能不能饶了我?”冯保国擦了擦嘴角的血水,满脸哀求。

龙汉文的沉思被他的声音打断,侧过脸来笑着问道:“你在咱们米山镇还有没有亲人?”

冯保国呆呆的摇了摇头:“几十年没回去,我也不清楚了。”

“那就好。”

龙汉文点头说完这三个字,从一旁余必杰手里夺过那杆双管猎枪,枪口抵在冯保国胸口,毫不犹豫扣动扳机。

嘭——

冯保国脸上的茫然还未褪去,接着便被猎枪的冲击力轰得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倒在木屋地板上,后背抵着墙壁勉强保持着坐姿。

他张了张嘴,难以置信的低头看向胸口,在他的胸腹处,多出一个碗口大小的窟窿,暗红色的鲜血正咕噜噜从里面涌出。

弥漫的硝烟笼罩着龙汉文的面容,他再不多看冯保国一眼,动作娴熟的装弹、上膛,迈步走到躺在地上的彭大勇身边。

“大勇,你那份到时候我交到你媳妇儿手上。”

彭大勇已经气若游丝,听到龙汉文这句话,轻轻扯了下嘴角,然后缓缓闭上双眼。

嘭——

枪声再次响起,在荒凉的南生围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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