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佬,你冇事吧?”
马栏超见龙根咳嗽的厉害,急忙快步上前托着他的后背,另一只手抓起床边的痰盂递上。
龙根又狠狠咳嗽两声,喉咙里发出阵咕噜声响,接着侧头将一口浓痰吐进痰盂。
“老咗,没几日活头了。”
把痰咳出来以后,龙根的气色稍好了点,他喘了几口气,脸上漾出笑意,声音沙哑道。
“不会,大佬你长命百岁,仲要带我们这群细的打世界嘛!”
进门前还满腔怨气的马栏超,看见龙根这副模样时,怨气顿时消解大半,心中反而生出一股怜悯。
他想起黎绍坤离开前叮嘱自己的话,觉得对方似乎有些谨慎过头了。
自己二十岁拜入龙根门下,对这位大佬的情况还算了解,其实论年龄,龙根今年才五十岁出头,正值壮年,只是最近几年生了几场大病,才折腾成如今这样。
一个行将就木的过气老嘢,说不定明天就会被一口痰卡死,他还能有多大本事?倒是粉岭的老猫才应该要多加留神。
马栏超心中一连串念头闪过,脸上不动声色,还伸手替龙根掖了掖被角。
“我听下面人讲,你这段时间找过我两次。”
龙根粗粝的手掌握着马栏超的手背,笑容和蔼,“大佬身体越来越差,怕被你们笑话,所以边个都没见,你不会怪我吧?”
“不会!”
马栏超咧嘴一笑,指向进门时随手放在桌上的木匣:“就是因为听说大佬你最近身体不太好,托人从大陆搞了几支人参,顺便来看望下你。”
“你有心了。”
龙根笑眯眯拍了拍他的手背,接着用看似淡然的语气问道,“我仲听说,你最近在外面很出位,跟胜义的堂口开战,是不是真的?”
“深水埗一向是我们老全的陀地,胜义仔趁着大佬你这几年身体不好,三番五次踩过界,我看不过眼,准备重新打条清一色出来!”马栏超说出早就准备好的借口,拍着胸口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龙根仿佛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脸上不见丝毫惊讶,笑呵呵嗯了几声:“果然后生可畏,老全有你们这样的人才,就算大佬我现在闭眼,去下面见到列祖列宗也有个交代。”
马栏超轻轻皱了下眉,龙根这两句话说得云淡风轻,可又等于什么也没说,自己跟和胜义开战,身为社团阿公的他就算不肯出钱出力,至少面子上也要过得去,一句简简单单的后生可畏就想打发自己?
“大吉利是,大佬你不好讲这种衰嘢啦!”
马栏超嘴上开着玩笑,目光却在观察着龙根的脸色,打算从他的表情里看出变化,可结果却令他失望,因为龙根脸上始终保持着欣赏赞许的笑容,看不出半点异样。
这样过了片刻,终于是马栏超率先沉不住气:“大佬,你撑不撑我?”
龙根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错愕,随后开怀笑道:“痴线!阿大点会不撑你?你是替社团做事,不论缺钱还是缺人,尽管出声。”
“钱和人我想办法搞定,不用麻烦社团。”
马栏超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堂口这次和扯火开战,绝不能让全一志其他人进场帮忙,否则就算把扯火赶出深水埗,功劳也会被瓜分出去,所以他摇头拒绝了龙根,接着说道,“我担心的是,一旦跟扯火全面开战,和胜义其他环头的堂口的人踩过来帮他,到时候我未必搞得定。”
龙根脸上笑容收敛几分,盯着马栏超看了片刻,接着双手撑着床板,尝试坐起身来。
马栏超见状急忙伸手搀扶,让他的后背抵在床头。
“这么说,你有足够把握把扯火的堂口赶出深水埗?”龙根倚在床头,语气平静的问道。
“没有。”马栏超毫不避讳的摇摇头。
扯火是和胜义红棍大底,向来兵强马壮,否则也不会在深水埗盘踞这么多年,还没有被全一志赶出去,马栏超白纸扇出身,钱虽然赚了不少,但讲打绝对不是扯火的对手。
龙根见他摇头,皱了皱眉。
“但是我有其他打算。”
马栏超注意到他神情变化,舔了下嘴唇,低声道:“今天上午我的人跟扯火的小弟晒马,被差佬全部拉进了差馆,现在我的人已经全部保释出来。”
龙根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花钱买通了几个差佬,让他们找借口把扯火的小弟扣足四十八小时,趁着这段时间以多打少,先扫平他几个场。”
马栏超将自己今天下午在仙宫戏院时,跟黎绍坤定下的计划和盘托出。
如果明天想要闪击扯火的堂口,这种事根本瞒不住龙根,所以他说出九分实情,单单藏住了黎绍坤的名字。
龙根闻言挑了下眉,语气发沉:“惹皇气?会不会有麻烦?”
香港社团起源洪门,向来有不私通官府的规矩,不过大多也只是嘴上说说,毕竟自开埠以来,香港警黑两家就交往甚密,如今像四大那样的社团更是在警队内部安插眼线,否则警队行动时提前收不到消息,很容易就会被一窝端掉。
龙根对马栏超联合警察的手段并没有意见,他真正担心的是警察卸磨杀驴,或者将这件事泄露出去,这样一来就算私底下大家都心知肚明,传扬到江湖上,照样会有损全一志的招牌。
“大佬放心,这件事你知我知,连收了我钱的差佬都不清楚前因后果,就算知道也不敢乱开口,否则分分钟被老廉拉去饮咖啡。”
马栏超为了让他放心,又做出担保,“如果真的出事,大佬你尽管行家法把我逐出社团,绝对不会给老全的招牌抹黑。”
听马栏超这么说,龙根的脸色才缓和几分,却仍告诫道:“总之你跟差佬打交道一定要小心谨慎,那些食皇粮的家伙向来靠不住。”
“我明白。”马栏超低下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不过就算你以多打少,前期拿下几个彩头,等扯火反应过来,带着他的小弟反扑,你守不守得住?”龙根并没有因为马栏超的低姿态放松警惕,一眼看出问题的关键所在。
马栏超犹豫一下,俯身凑近龙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龙根听完几句耳语,脸色微变:“你打算……”
马栏超没有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龙根望着他看了片刻,长吐了口气,脸上再次露出笑容:“难得你肯为社团做到这个份上,你尽管放手去做,和胜义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约他们的坐馆摩罗敏出来谈,不插手你跟扯火之间的事。”
“多谢大佬!”
“你这是为了社团,不用讲谢字。”龙根语气略一停顿,“如果你真的将深水埗打成清一色,我摆香堂替你扎职,你就是老全这十几年来第二个双花红棍。”
香港社团以职务论资排辈,身份最高的自然是坐馆龙头,其次是香主,又称为二路元帅,但香主一职多是老一辈叔父任职,手中并无实权,所以够资格开堂口的还是红棍、白纸扇和草鞋这三大底,其中以红棍为最。
至于龙根提到的双花红棍,则是号称红棍里最出位能打的一个,全一志上一个被授双花的红棍是当时的江湖猛人邹吉祥,在邹吉祥之前整个社团已经十几年不曾出过这样的人才。
“大佬,这就是我要跟你讲的第二件事。”
马栏超没有被双花红棍这个名头唬住,他坐直了身体,神情严肃,“我这些年做皮肉生意,手下的马伺候了大把咸湿佬,其中有不少大水喉,我也凭这一点跟那些大水喉们搭上线,所以观塘的生意才越做越大。”
全一志的其他人一直好奇,马栏超区区一个白纸扇,凭什么在观塘插旗,就连龙根也不例外,只是他从来没有过问,现在听马栏超亲口说出来,龙根脸上露出了然之色。
“前段时间有几个大水喉找到我,说已经跟大陆打点好关系,打算一起合作搞点生意,我觉得这是我们老全洗白上岸的好机会,所以开口请他们带我上船,他们已经点头答应,不过有一个条件。”
马栏超没有直接把话挑明,而是先找了个充分的理由,这当然也是提前跟黎绍坤商量好的话术。
如今香港回归在即,英国鬼佬虽然有意放任社团发展,但只要有脑子的人都已经开始着手洗白,所以龙根听完这几句话果然动心,浑浊的眼眸一亮,主动开口问道:
“什么条件?”
“大佬你退下去之后,我接替你坐馆的位置。”
铺垫了这么长时间,马栏超终于说出这次过来的目的,一句话讲完,目光便紧紧盯在龙根脸上。
龙根双眼微阖,轻轻呼了口气,面露难色:“阿超,你讲的有点迟了,你猫叔同我讲,他想做这一届坐馆。”
猫叔说得自然是粉岭老猫,全一志如今的红棍大底,身兼二路元帅虚职,是龙根的结拜弟兄,辈分高过马栏超。
“大佬,他话做就做,我们这些细的岂不是永远出不了头?”
马栏超语气不屑,隐隐带着些嚣张,仿佛背后真的有大水喉撑腰,“他新界的丁权卖的不错啊,继续留在那里喽!坐馆?最紧要看边个够实力嘛!”
龙根嘴里嗯了一声,面露思索之色,没有表态。
马栏超不给他过多的时间考虑,第二次问道:“大佬,你撑不撑我?”
龙根这回显然没有第一次回答时那么痛快,皱着眉头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样过了足有一分钟,他才清了清嗓子,马栏超适时将痰盂递上去,龙根咳出口痰,微微有些气喘:
“你先搞定扯火,至于坐馆这件事,我会跟你猫叔商量,后生仔想上位,我想他做叔父的应该也会理解。”
“好!既然大佬你这样说,我没话讲。”
马栏超猜到龙根不会轻易松口,也不过多纠缠,看了眼手上的劳力士腕表,“时间不早,我就不打扰大佬你休息了。”
“我送送你。”龙根嘴里说着话,挣扎着想要从床上起身。
马栏超忙伸手将他按住,言辞恳切道:“你身体不好就应该多休息,等我打下深水埗清一色再来探望你。”
龙根笑呵呵点点头:“好,不过你要快点,阿大担心自己顶不住,看不到你出头的那天。”
马栏超听他说的伤感,又安慰两句,让龙根保重身体。
他俯身将痰盂重新放在地上,目光无意中瞥见摆在床底的一双布鞋,手上动作突然一顿,似乎察觉到什么,过了两秒才再度起身。
“大佬,我走先。”
再度转身的马栏超面带笑意,向龙根告别后不多停留,迈步走出卧室,轻轻关上门扉。
卧室外,大鹅见他终于出来,急忙迎了上去。
“大佬……”
马栏超脸上笑意逐渐敛去,双眉皱起,似乎心事重重,他并未理会大鹅,自顾自往楼下走去。
大鹅见状匆匆跟上他的步伐。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全记成衣店,昏黄的路灯映照下,街面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来时那辆轿车停在路边,两个小弟许是等得太久,这时候也从车上走下,正靠在车门前百无聊赖抽着烟闲聊。
“鹅仔,你今晚回去以后通知所有的马,这几日不准出栏,所有店铺歇业整顿。”
马栏超目不斜视,没等大鹅作出反应,又继续吩咐道,“明天早上八点,带上你班手足从福荣街开始,把扯火的场子一间一间给我扫干净。”
大鹅闻言眼前一亮,兴奋道:“收到!”
马栏超走到轿车旁,早有小弟替他打开车门,他没有第一时间上车,而是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身后成衣店二楼的方向。
成衣店二楼的窗户里,透着些许微光,一切看起来都非常平静。
路灯映照下,马栏超面色冷峻,他轻轻摩挲着左手手指,几缕被碾碎的泥尘随风飘散。
香港这几天没有下雨,深水埗也早就没有烂泥路,摆在龙根床底的一双布鞋上却沾着泥泞和草屑,触手时微微有些发潮。
“果然老狐狸。”
马栏超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一句,低头坐进车内,反手用力关上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