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志坐馆龙根穿着一身黑色唐装，半躺着倚坐在一张藤椅上，微眯双眼。
手边桌案上摆着杯刚沏好的茶水，杯口飘出袅袅烟霞，配合房间角落老式唱片机里传出周璇演唱的《花好月圆》，此时的他看起来就像个颐养天年的老人。
“马栏超在昌华、窝仔两条街的场子已经全部被扯火摆平，几个钟头前收到风，他去港岛见了新记的四眼龙，不过到现在还不见动静，恐怕没有谈妥。”
一个身材健硕的男人站在藤椅旁，向龙根汇报着外面的局势。
“预咗（猜到）啦，连我都搭不上新记的线，凭他马夫身份就想借兵，边有咁容易呀？”
龙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回忆起马栏超不久前在自己面前，说出会从新记借来兵时那副信誓旦旦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
男人望向龙根，试探着问道：“阿公，既然差佬放大假，不如我们兄弟几个过去帮扯火埋单？”
他说完这句，守在门口另外三个保镖模样的男人也望了过来，等候龙根开口。
这四个男人跟了龙根十几年，但却并非全一志的成员。
虽然同样长着一张亚洲人面孔，可实际上他们四人本是马来西亚国籍，只因十多年前在马来西亚犯案，而后逃进香港的九龙城寨被当时还没上位的龙根收留。
当年龙根争夺坐馆位置的时候，这四个马来逃犯暗中帮他解决了不少麻烦，龙根上位之后给他们伪造了新的身份，取马来西亚的马字为姓，忠、勇、信、义为名，自此以后养在身边充当枪手保镖一职多年。
“动短狗很麻烦，鬼佬也是有底线的，不要张扬。”
听方才开口的马忠说要出去搞定扯火，龙根摆手拒绝，又接着说，“马栏超最值钱的是养在马栏里的女人，他几条街的场子加起来也没多大油水，给和胜义占过去也不紧要。”
“就这样白送给和胜义几条街的生意，传出去对社团名声不好吧？”
马忠跟在他身边多年，即便没有扎职，对香港社团里的门道也一清二楚。
江湖人出来混最重要是名声够不够响，招牌够不够亮，如果像现在这样被人踩场却一点反应也不做，等同于给全一志这块招牌上破了一桶油漆，再想擦亮就要耗费不少气力。
招牌擦不亮的后果就是名下生意接连受到影响，连保护费都收不上来，最后从夕阳社团彻底沦为蛋散。
“知不知点解我明知马栏超借不来兵，还肯撑他跟扯火开战？”
龙根望向马忠，脸上露出一抹莫名笑意，见他面色不解，也不多做解释，招手示意他拿过一旁的电话。
“喂，老猫，是我啊。”
龙根拨通粉岭老猫的电话，语带笑意，“你的竞争对手现在把老全跟胜义之间火挑起来，自己就不知道躲去了哪里，快点带着你手下的新界仔过来帮手救火啦！”
电话那头传来老猫的声音，听起来也上了年纪，幸灾乐祸：“马栏超点会咁废柴啊！我以为他真的够资格同我争坐馆，仲打算等他搞定扯火再慢慢招呼他。”
“他能搞定扯火就不用做马夫啦！废话少讲，你再不带人过来扯火就要踩进我的陀地，到时候整个老全只剩个招牌给你，让你自己返新界做坐馆好不好？”
老猫在电话那头哈哈笑了几声：“得啦龙根哥，我现在就赶过来护驾，你差不多也该让四眼标、肥华他们动手踩进黄大仙，给铁肺一个惊喜了。”
龙根嗯了一声，将电话挂断，抬头看向身边的马忠。
马忠脸上露出明悟之色，缓缓点头：“龙根哥，我明白了，原来你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跟和胜义开战，马栏超不过是个导火索。”
“话晒做了这些年的坐馆，现在要退，当然要退的风风光光。”龙根不置可否的笑笑，接着吩咐道，“刮马栏超出来，你都话他的导火索，导火索的下场当然是跟火药桶一起爆得干干净净。”
……
新界北区，马头岭一间拳馆。
临近夜里十点，不比市区的热闹繁华，马头岭一带居民早早熄灯歇息，只有这间挂着全记招牌的拳馆依旧灯火通明。
拳台上，几个肌肉发达的男人赤着上身，正互相练习拳脚，哼哈声不绝于耳，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荷尔蒙味道。
旁边角落里安置着一张桌案，桌案两旁坐着十多个穿着朴素的青年，每人手里都拿着支钢笔，在他们面前还各自摆着一叠写满英文的文件。
“爽手点爽手点！签完字我请大家去梦巴黎做指压，一人一个骨场妹，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别浪费大家时间！”
拳台上，一名身材健硕的青年将对手放翻在地，扶着栏杆冲桌案旁的一群人喊道。
桌案旁的众人望向拳台，似乎都有些畏惧开口的青年，低头继续在各自面前的文件上签下名字。
他们签署的文件是有关自身丁权的转让同意书，所谓丁权，是指男性在新界建屋的权利。
丁权制度，源自港英政府计划发展新界时，为了得到新界原住民的支持而实施的建屋政策，通俗来说就是只要你在族谱上能证明自己是新界原住民的后代，即便远在海外从未踏足香港，同样享有这项权利，随时可以回新界免费申请一块地皮修建房屋。
听起来像是港府给新界原住民的福利，但其实这一政策本质上是鬼佬的怀柔手段。
不同于港岛九龙地区习惯了港府管制的新移民，新界原住民从港府殖民以来一向不买英国鬼佬的账，几十年间曾多次跟试图接管这里的英军爆发冲突，一度逼得英军不得不出动正规军，开着军舰大炮轰击，残杀无数无辜乡民，可即便如此新界原住民依旧紧闭铁门，凭借高大围墙和壕沟与英军对抗。
久而久之，鬼佬发现来硬的不行，于是就开始采取软性手段，利用丁权这种特殊权利，麻醉新界原住民的反抗意志以便于施政。
事实证明这一特权的出现也的确起到相应作用，如今的新界除了为数不多的老一辈还对鬼佬充满仇视，新一代年轻人早已接受和习惯被鬼佬统治。
“力哥，麻烦你过来一下。”
桌案边一个穿着花衬衫的长发青年咬着钢笔，朝拳台上的健硕青年招了招手。
被叫做力哥的健硕青年花名朱古力，是全一志老牌红棍老猫的头马，专门负责从这些新界仔手里购买丁权，然后高价转卖给想要在新界开发楼盘的地产商人。
听长发青年招呼自己，朱古力不耐烦地跳下拳台：“乜事啊，让你们签个名而已，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吧？”
“不是啊力哥，你之前说三十万买我的丁权。”长发青年抬头看向朱古力。
“是啊！”朱古力点头道，“昨天给了你十万，签完字剩下二十万立刻过数。”
“但是这上面明明写的是六十万喔，力哥，我识英文嘅。”长发青年指着通篇英文的文件某处说道。
听他说出这句话，旁边十几个新界仔纷纷停下笔锋，抬头看向朱古力，相互间窃窃私语。
眼见人群中出现骚乱，朱古力皱了下眉，接着又露出笑意，亲热揽住长发青年的肩头：“喂！你是不是睇错啊，边度有写六十万？快点签啦！”
“上面的确写的是六十万嘛！”
“一定是你睇错啦，我找城里的律师看过，绝对冇问题，大家都是新界出身，难道我会骗你们咩？”
朱古力耐着性子解释，可长发青年始终磨蹭着不肯签字，一口咬定上面写的就是六十万。
几次劝说无果，朱古力脸色逐渐沉了下来，一巴掌拍在长发青年的后脑勺。
“六你老母！我叫你签啊！”
“喂你别动手动脚啊，总之冇六十万我不签！”
长发青年被这一巴掌激起火气，蹭的站起身来，说完又环顾四周一起过来转卖丁权的新界仔，“少一半的钱，你们仲肯签字就是冇脑，边个不肯签的跟我走！”
在他的挑动下，原本就觉得把丁权卖便宜了的新界仔们相继站起身来，只是畏惧一旁身材高大的朱古力，暂时没敢离开桌案。
朱古力脸色阴沉，盯着转身离去的长发青年背影，突然抄起手边的凳子用力砸向他的后背。
实木板凳重重砸在长发青年背心，发出声令人心悸的沉闷声响，长发青年擦脚一声摔倒在地。
“识英文大晒？”
朱古力脚步不停，上前捡起板凳，照着他胸口又接连砸落，嘴里骂道，“我都识英文嘅！A呀！B呀！C呀……”
十几下重手下去，刚才还叫嚣着要离开的长发青年已经奄奄一息。
朱古力扔掉板凳喘了两口粗气，冲躺在地上的长发青年啐了口唾沫，接着扭过脸来，恶狠狠盯着桌案旁其余的新界仔：
“好好的中国话不学去学英文，这个就是下场！仲有边个识英文？”
伴随着他的咆哮声，拳台上另外几个正在训练的青年也跳了下来，盯着角落里的新界仔，朝他们聚拢过去。
桌案旁，原本打算跟长发青年一同离开的新界仔见状，面面相觑，眼神里都透露出恐惧，默默坐回原位重新拿起钢笔。
“挑那妈！”
朱古力见事态平息，骂了句粗口，又招呼手下小弟将长发青年拖出去，“继续打拳！”
“阿力！”
一个雄浑的声音从门口响起，叫住正准备返回拳台的朱古力。
朱古力回头望去，自己的拜门大佬老猫正站在拳馆门口，冲他招手示意。
“乜事啊猫哥。”朱古力几步走到老猫面前，见他皱眉望着被拖出去的长发青年，笑着解释道，“他话自己识英文。”
靠转卖丁权起家的老猫闻言立刻明白了事情原委，嗤笑一声，见角落桌案前奋笔疾书的其他新界仔，满意点一点头，这才重新望向朱古力。
“你不是一直想进市区见识下咩？现在就给你机会，社团今晚插旗，带上你所有兄弟跟我去九龙，踩平和胜义所有堂口！”
朱古力闻言眼前一亮，将毛巾挂在脖子上：“收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