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过往的商队也不少啊,怎么没几个在这里歇脚?一晚上才偷了这么点儿!”一个年近半百的中年妇人甩了甩手中的钱袋,里面只有些许碎银。
夜黑风高,这妇人虽是惯犯,但路过此地也是人生地不熟,在寒风里竟生出些许异样的恐惧来。
前方有座小城,虽然没有多少灯火,但也正好可以落脚。
妇人快步走着,本就不怎么明亮的月光被浓密树冠遮挡,黑暗之中的那些枝桠在黑暗里都变得张牙舞爪。
呼——呼——
是风声,有冷风吹动路旁的树叶,借着月光撒下婆娑树影,恍惚中像是索命的妖魔。
莫名的感觉后背都开始发凉,妇人下意识回头看了看,什么都没看到。她只好紧了紧衣襟,又将整个人都往破旧的袍子里缩了缩。
风声婆娑,兽嚎虫鸣,还有谁低声吟唱的咿呀声,不……那声音很尖很细,离得也很远,不像是人,反倒是像……什么索命妖物的鬼哭狼嚎!
妇人顿住了脚步,她在树影下浓稠如同墨汁的黑暗里借着惨白惨白的暗淡月光望远处看。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明晃晃的眼白镶嵌在凹陷无神的眼眶里,枯瘦的面容黑暗中比鬼更有鬼相。
光线更暗了,山雨突然间毫不留情。雨很快就要下大了,天空开始飘落大颗大颗的水滴,透过树冠砸在地上,落在妇人的脸上。
老妇人不再踌躇,伸手抹去落在脸上的水渍,加快了赶路的脚步。
不,不对。
她抬手间突然闻到了浓浓的甜腥味,落下来的不是雨!是还带着些许温度的鲜血!
“啊——!!!”
死寂无声。
(一)
郾城的初雪最是寒凉,一片凄然凉到人心底。
落雪洋洋洒洒的笼罩了整个天地,长街上行人稀疏,整座小城都被阴云覆盖了,远山接天处却落下几缕穿云破雾的暮光,在白皑皑的静谧街道撒下淡淡的金色。
雪落枯城,好不凄惶。
街边靠近城门的地方有一座不大的客栈,客栈里大部分房间门窗紧闭,但独独有一间却打开了窗户,冷风毫不留情的灌进去,些许雪花飘落在窗棂上,不多时便化作浅浅一点水渍。
房间的中央有一人正跪坐在矮桌旁的蒲团上,微微蜷缩身子给人一种单薄而孱弱的错觉。
他似乎正在经历什么难耐的痛楚,捂住自己胸口的纤长手指用力得就要失了血色,手背泛起青筋,关节处却又煞白。他咬牙咽下的细碎呻吟几乎微不可闻,却有夹杂着颤意的喘息声散落在自窗口涌入的寒风里。
寒风彻骨,却缓解不了半分痛楚。
“又是朔日了……”他苦笑一声,指尖儿沿着自己颈窝滑下去,最后无力的垂落在桌沿。
此人面容俊逸,约莫二十六七的年纪,一身灰色素衣却在衣摆一侧绣着墨竹暗纹,好不清雅。他腰上配着一柄醒目的细剑,剑身没有过多雕饰,却系了一块精美非凡的墨玉剑穗,丝绦般的暗色流苏随着那人儿痛苦的喘息在风中轻轻摇摆。
多么风光霁月的皎然身姿,只可惜似乎已被痛楚摧残得支离破碎。
应当是很痛吧,尽管他极力隐忍,却根本无法掩饰。
他微微抬起头,那如同冰雪雕砌的眉眼含着初雪一般的凉意,但偏偏棱角分明的面庞又带着刀锋般的凌然正气,那此刻正轻轻抿起的薄唇,倒平添了几分错觉般莫须有的悲悯。
在他抬头的一瞬间,没被衣襟遮挡的颈窝旁闪过一抹淡淡的白光,从颈窝一直延伸到心口。痛楚正是自此处扩散,似乎是什么缠绕难解的咒文,又像是催命的符箓。
灵诀。
灵诀是久负盛名的修仙门派阙天阁的秘术,施术者将自身修为附于此咒上困住中术者经脉中,正邪相冲最终回一寸寸将妖丹击得粉碎!
一般短则三五月,长则十来年,中术之妖必妖丹尽碎而亡,越是修为高深的恶妖,越是命不久矣。而会让阙天阁用这么高深的秘法来对付的,大多是恶贯满盈的大妖,此人却是面相温和,不像什么穷凶极恶之徒。
过了好一会儿,窗棂都要被融化的雪水浸湿透了,他终于站起身来,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只见他像是早已习以为常般面无表情的整理了一番衣袍,连剑穗的流苏都捋顺了才打开门走出去,云淡风轻似乎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知道他还有多少时日可活,又怎能如此云淡风轻。
客栈不大,但也是五脏俱全。
“小二,郾城是为南北商贾贩货必经之地,怎得如此萧索?”他坐于二楼雅间,点了几个小菜,又趁着店小二上菜之际把人叫住了,将几块碎银放于桌角,叫店小二喜笑颜开的将银钱拾了去。
雅间撩起帘子便可一窥整个大堂,但堂中却也不过七八人而已,如此城一般冷清。
“客官有所不知,我们郾城啊,是自古以来就从未繁盛过,只因这城中有千百年修为的大妖作恶!”店小二说罢环顾四周,似是生怕这话被人听了去,“若是夜间有人出了门去,那都是尸骨无存呀!客官是今日才来的吧,切记入夜后断不可出门!今夜休整之后,明日也尽早离去才是。”
“多谢。”那人道了声谢之后就将目光落在了一旁朝着街道的窗户。
看着这死寂的城,他的神色又冷了几分,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有着深深的担忧。
店小二刚一离去,有一青年人掀起珠帘一个旋身就进了雅间,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到雅间里的柱子后面,将整个人都藏入了柱子与墙壁之间的窄缝里,好似在避着什么瘟神一般。
“你……是何人?”
“江湖救急!兄台还请帮我遮掩一二,稍后我定与你解释赔罪!”那青年细声说罢,将脸也藏进了缝儿里,倒真是叫人忍俊不禁。
这会儿大堂里热闹了起来,一人匆匆走进大堂寻来小二询问,一看便是在寻什么人。
一番询问之间店小二摇了摇头似乎也没有什么结果,那人抬起头厉声呼喊:“小翊——楚翊!你在哪儿啊,你若是遇事我怎好与师父交代!”
大堂里的人都停下来望向他,一片寂静也并未有人回应。
四下查看后寻人无果,他只好转身离开沿着街继续寻找,他走到院外又开始作势哭喊:“师父!师弟又要被妖怪抓走啦!你怎还不回来看看啊……”
雅间内的人儿莞尔轻笑,柱子那边的青年则依旧大气也不敢出,他等确定来者已经走远才站了出来,终于是舒了一口气。
青年生得俊逸,眉眼笑得月弧般弯弯勾起,倒似春水桃花一样波光潋滟,看上一眼就要叫人随他勾起笑容来。
“在下阙天阁弟子楚翊,敢问兄台尊姓大名?”名唤楚翊的青年浅浅笑着。
听到阙天阁这几个字,那人的眉头微微皱了皱,但只是很短的一瞬间,还不等楚翊有所察觉就早已神色如常了。
“免贵姓陆名时清,字子晏。”正细细品茶的人儿抬起头,淡然的眼中不自知的多了几分笑意。
“时和岁稔,海晏河清,好名字啊。在下楚翊,字无霭。”楚翊接过陆时清递来的一盏清茶,未曾收敛半分的笑声随着风荡漾开去,“我看陆兄也不像过路的商贾,怎的现在此处落脚,这郾城很是古怪,恐怕不太平。”
“你既明知这里不太平,怎还躲着师兄。”陆时清轻叹了口气。
楚翊见势不对准备开溜,道了几句谢又含糊其辞了一番退出了雅间。
陆时清看着楚翊上楼的背影,嘴角不自禁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倒是少见这般洒脱随性的人,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家伙让人舒坦多了。
在客栈一直捱到夜色降临,那场下了大半天的雪终于是慢慢儿停了。
陆时清看着天色完全黑了才走下楼去,在那店小二惊诧的目光中径直走出客栈,头也不回的没入黑洞洞的街道。
“客官!郾城晚上不能出门,会出人命的!”
店小二急切的叫喊被陆时清抛在身后,他只是悠然的摆了摆手,然后加快了脚步。
街道上没有多少光线,更没有人,黑暗里只有呼呼的风声,还有陆时清那身素色的衣袍在风里翩跹如蝶,猎猎作响。
陆时清身后突然出现了脚步声。
沉稳有力,不似寻常人。
陆时清没有察觉一般继续往前走, 那脚步声越跟越近,随之而来的还有让人后背发凉的寒意。
下一刻,只听一声清脆的嗡鸣,陆时清几乎瞬间作出判断向一侧闪去,他转身的同时脚尖轻点越向一旁,而他腰间的细剑早已出鞘,正好拦下了飞驰而来的一枚淬毒长针!
那个黑影一闪而过,如同烟雾一般突然消散开,再无迹可寻……
陆时清望着那个黑影消失的地方,思索了片刻,继续转身走向城门外。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暂时没有心思与这黑影纠缠——阿爻就要到了,得去接她。
陆时清这辈子啊也没什么牵挂,唯一最放不下的就是江爻,那只最是淘气的小狐妖。
从他数十年前把这个小团子救回来开始,就给她取名江爻并带在了身边,阿爻唤他一声师父,他便也教导着她一点点长大。
陆时清身上这灵诀,也是数十年前为救她得来的。
前些日子阿爻回万川崖去了,也是不巧,这回就偏偏约到了这么个鬼地方汇合。
陆时清仰天叹了口气,加快脚步。
突然一阵狂风卷起地上的残雪,扰乱了陆时清视野,也就在这么一瞬间,陆时清敏锐的察觉到了有金属破风而来的声音,又是刚才的毒针!
陆时清飞身而起躲了过去,将细剑直指前方,剑穗在风中凌乱的急舞。
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女声咿呀笑着,用尖锐的调子念着什么听不懂的词,却不见其踪影。
狂风呼啸,漫天飞雪。
突然,陆时清只感觉心口一紧,那种如同附骨之蛆的熟悉痛感又从左边胸口的位置扩散开……
真不是时候!
藏在暗处的那妖物像是察觉到了陆时清的不适,登时发出几声比哭还要难听的尖锐笑声,她抓住时机冲了上来,陆时清终于看清了。
这是一只被恶鬼附身蛇妖!
蛇妖并不罕见,但妖极少会与鬼碰到一起,这被附身的情况更是极为罕见!
或许也正因为被附身的原因,这蛇妖竟是少见的凶悍,出招也凌厉狠辣。她扭动着被黑雾缭绕的蛇身,坚硬的蛇鳞与地上石砖摩擦出刺耳的呲啦声,地上的残雪被她凝结成坚韧的冰刃悬于半空,刃上带着淬了毒的黑色。
冰刃刺了过来,陆时清咬牙压下那剔骨刮肉般的痛,抬起剑正将那冰刃击中,嗡的一声细剑反弹出一个明显的弧度,冰刃粉碎的同时陆时清也被震得向后翻去。
这该死的灵诀,关键是竟然痛了起来,不然他陆时清哪至于在区区一只蛇妖手里吃这么大亏!
陆时清在心底暗骂着,四肢已经痛得根本使不上劲,更别提稳住身形。
这时,一股疾风从背后袭来,来者一声不出就伸手扶在陆时清肩头,待陆时清站定放了手便快步冲上前去与那蛇妖缠斗。
陆时清这才看清,来者正是楚翊。
“陆兄,这么巧啊,你也晚上出来散步呢。”
将蛇妖击得后退几步的同时楚翊还抽闲转头冲陆时清露出一个笑容来,说罢才又踏上前去,周身被一种罕见的暗红微光包裹住,那光芒如同火苗一样跳跃着,蛇妖再次冲上来的一瞬间突然惨叫一声露出惧色。
蛇妖畏畏缩缩不敢再上前,片刻之后竟再次烟雾般消散不见。
“不堪一击。”楚翊轻笑一声,那暗红色光焰收拢凝聚在他的掌中,缓慢熄灭。
这光焰颇为古怪,纵使是陆时清也从未见过。陆时清正思索着,回过神便看到楚翊已经走过来一把扶住了他。
“没想到这蛇妖竟敢与一只恶鬼做交易,也真是不怕死!你……怎么了?中那蛇妖针上的毒了?我带你回客栈解毒!”楚翊皱了皱眉头,他就晚跟出来几步,不曾想竟是让那蛇妖钻了空子。
的确是出乎意料了,若只是区区蛇妖倒也不足为惧,但被鬼附身之后的妖……实属少见。
陆时清等痛感缓和一些才只起身来,缓缓摇了摇头:“旧疾而已,没中毒,多谢楚兄相救。我还要出城接人,就不与楚兄一道回客栈了。”
此城着实怪异,只但愿阿爻现在没遇到什么危险。
“接人?也不知道那蛇妖会不会回来,我跟你一道去吧。”楚翊倒是一点儿也不见外,不等陆时清拒绝就往前走了去。
现在拒绝楚翊的确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若是让楚翊看见阿爻……江爻修为尚浅容易暴露,而天阙阁在诸多门派中算是翘楚了,楚翊的实力也确实不容小觑,若真是要出手,陆时清还真没把握全身而退。
但眼下的确是蛇妖比楚翊危险些,且走一步看一步吧,陆时清三两步跟上楚翊出了城。
微风吹来,陆时清和楚翊几乎同时加快了步伐,沿着路走向前方一片茂密的树林,传来了浓浓的血腥气!
“师父——!”黑暗中一团人影倏地冲到陆时清身前,楚翊都准备好出手了,却只听那来者委屈巴巴的叫着师父。
“师父呜呜呜……你再不来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楚翊这才看清来者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看样子陆时清刚刚说要接的人就是他这个宝贝徒弟了。
“哪儿学的浑话,你师父我很老吗?”陆时清无奈的摸了摸江爻额头,动作轻柔。
“噢……”江爻抬起头就看到楚翊在旁边正偷笑着呢,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是谁?笑什么!这么晚跟着我师父图谋不轨啊!”
“别乱用词!”陆时清狠狠敲了下江爻的头,他现在很不想承认这孩子是自己带大的,“长年在外游历,是我对她疏于教导,见笑了。”
楚翊这次笑出了声,江爻更不服气了,但被陆时清瞪了一眼也不敢说话。
“我倒是觉得阿爻挺可爱的。”楚翊毫不客气的摸了摸江爻的头,转而又在江爻炸毛前看向了别处,“你刚刚过来都发生什么了?怎么有这么浓的血腥气?”
江爻这才想起正事儿,抬头看向陆时清:“我刚刚突然就听到有人在念什么词,然后天上就开始有血水落下来!我都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但那些东西又突然都消失了,再然后我就看到了师父……”
陆时清与楚翊对视了一眼,面色更加凝重了。
刚才他们还在与蛇妖缠斗,那这里出现准备袭击江爻的又是什么?难道这郾城……不止一个妖物作祟?
“先回客栈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这里不安全。”楚翊扫视了一周,尽管四周没有任何异常,却总感觉阴气森森。
陆时清点了点头,两人领着江爻往城内快步走去。
他们走远后,黑暗里缓缓出现一个面色苍白得可怖的人影,无声的注视着三人渐行渐远。
夜色如水,静谧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