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天赐真的没想到,霍威能从客轮驶出码头,舞厅开场一直跳到客轮鸣笛,准备泊入澳门内港码头。
在舞厅足足跳了四个多小时,而且看到霍威那副意犹未尽的表情,很显然,如果不是准备下船,他能继续跳下去。
“玩的很开心呀?”骆天赐朝霍威笑笑,边剥着一颗橙边朝朝甲板走去,准备下船。
霍威接过骆天赐递过来的橙肉送进嘴里:“我被一位芳名叫做丽塔的靓女教会了跳舞,她夸我是跳舞天才,话……”
“你多付些小费,她能夸你是舞国宗师,香港舞王,再多付些,她能跪下请你收她为徒,或者做你干女儿。”骆天赐吃了一口橙子,随口敷衍着霍威,目光望向面前的澳门。
比起香港,澳门明显要寒酸许多,从夜间灯光就能一目了然,香港每当夜幕降临,各种灯火聚成一片,交相辉映,的确配得上英国鬼佬远东不夜城的称呼,而澳门则不同,往往某一处五光十色,隔壁区域却漆黑一片,就好像一块灯幕拥有很多无法点亮的坏点。
下船仍然不需要排队,刚踏上陆地,一名码头工作人员已经礼貌的迎上来:“两位请问是霍先生,骆先生吗?”
“是我。”骆天赐点点头。
对方展颜一笑:“两位请跟我来,接两位的梁先生在外面等候。”
跟着对方走出内港码头,就看到街边一个身高最多一米五,身体略肥硕的青年走过来,一张圆脸上两只能完成月牙的笑眼,看起来颇为喜庆,主动与两人握手:
“霍先生,骆先生,我是梁牛,谢太太让我来接两位。”
自称梁牛的青年大概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头发用发蜡梳成中分在五十年代也算是男士常见发型,只是配合梁牛那张圆脸和两只笑眼,再加上那身灰色中山装,怎么看都感觉怪异而别扭,让骆天赐第一反应这是潜伏在澳门,静待时机的日本胖翻译官。
等寒暄两句之后,梁牛取出钱包递给工作人员一笔小费,随后带着骆天赐,霍威上了在旁边等候的三辆黄包车:
“山哥打来电话,说请两位来帮手,太太感激不尽,已经让我在旅馆订好房间,如今在酒楼安排酒席为两位接风。”
黄包车一直从内港码头将三人送到黑沙环渔翁街一处挂着晋海酒楼字样的酒楼门外,梁牛跳下车抢先付车费,不过等车夫说出三辆车共收一块钱时,忍不住开口:
“抢钱呀?从内港到渔翁街,你以为从澳门雇你们三个载人去香港呀!一块钱,你们不如去抢?不要以为我生面孔就能宰客,这段路最多七毫……”
看车夫被自己连续一番话怼的哑口无言,梁牛犹豫一下,没有直接丢给对方一块纸币,担心对方赖账不肯找钱,摸遍口袋数出七个一毫硬币,递给三个车夫,这才转身对旁边等候的骆天赐与霍威说道:
“见笑,见笑,请。”
这处酒楼也并非太过高档的场所,甚至梁牛没有像谢弢一样特意招呼两人坐去包厢,就是在大厅的散客席。
梁牛快走两步,对前方角落一处酒桌前正款款起身的身影开口:
“太太,这两位就是山哥电话中提过的霍先生,骆先生。”
比起如今港澳满街流行的旗袍洋装,面前的女人穿着老气横秋,一件白色的倒大袖上衣,外面罩了件长如裙装的黑色开襟马甲,长发在脑后梳成一个鸭蛋纂,用发网罩住,只插了支木钗,耳边,脖颈也没有首饰装点。
如果她没有抬起头露出那张脸,骆天赐只是看这身如同在家修行的女居士打扮,会以为她已经四五十岁。
可是女人抬起头,露出一张清丽面孔,那双眼睛看向骆天赐时,配以那身黑白色的素净穿搭,竟然让骆天赐瞬间想起秦观的两句诗:
瞳人剪水腰如束,一幅乌纱裹寒玉。
面前的女人纵然打扮老气,年龄也绝超不过二十五岁,本来宽松肥大的衣服会不利于女人凸显自己的身材,可是面前的女人穿着这套寻常中年妇女的廉价服饰,却反而更有种飘然气质。
果然,漂亮女人纵然是穿难看的衣服,也能穿出不同的风情。
骆天赐两世为人,见过所谓美人无数,也有过几名女友,在他看来,面前女人的五官只是中上,算不得绝色,但他之前没见过其他女人拥有这样一双清澈明亮的双眸。
“霍先生,骆先生,辛苦两位特意从香港赶来。”女人朝两人歉意的笑笑,举止大方的与两人主动握手。
落座后四人彼此聊了几句诸如姓名祖籍之类的寒暄,骆天赐得知女人名叫秦苏叶,自称是谢弼的二房小妾。
不过美人再养眼,对骆天赐而言,也只是闲暇消遣,尝过几道菜品,骆天赐开门见山的对秦苏叶问道:“谢太太,请问那批货被人找麻烦,如今有头绪了吗?”
听到骆天赐提及,秦苏叶面带难色微微摇头:“我拜访了一些我家先生在澳门的朋友,都表示不知情,伯馨说他最迟三日后飞回香港,然后来澳门亲自解决。”
她口中的伯馨,是丈夫谢弼的字。
骆天赐当即摇摇头:“澳门号称九反之地,一个香港小商人的紧俏货物,没有被人在澳门直接抢走,恐怕已经是谢先生澳门朋友的影响力,我在来时的船上想过,恐怕谢先生已经给澳门他内地关系的朋友打过电话,如果电话中都搞不定,谢夫人或者谢先生亲自再登门拜访,恐怕也于事无补。”
他停顿片刻,看向秦苏叶:“织袜厂与内地做什么生意,现在还在做吗?”
秦苏叶微微摇头:“主要是生产一些尼龙绷带与棉纱绷带,平价卖给内地,不过原料如今很难采购,最近一次卖去内地,已经是一个月之前。”
“可能找麻烦的人,我暂时只想到三种,第一种,希望挤兑谢先生的工厂,拉谢家下水被美国制裁的谢家对手,不过能与谢家做对手,该不屑用这种手段,因为太愚蠢,不可能奏效。”骆天赐对秦苏叶开口说道:
“第二种,谢先生织袜厂的同行,生意对手,不过谢先生的工厂在朝鲜战争期间一直没有生产袜子,而是生产绷带支援内地,等于让出了市场,所以同行巴不得谢先生继续不务正业才对,不可能找麻烦。”
“第三种,和谢先生一样做内地生意的所谓爱国商人。”骆天赐看向秦苏叶:“除了谢先生之外,香港有多少工厂生产尼龙绷带或者棉纱绷带卖给内地?”
“六七家制衣厂,织袜厂之类的小型工厂或者作坊,都会私下偷偷生产尼龙或者棉纱之类的绷带,毕竟内地急需,所以采购的价格很高,比生产衣服或者袜子赚的更多。”秦苏叶对骆天赐语速不急不缓的说道。
骆天赐继续问道:“今天是六月二十日,最近一两个月内,有没有生产尼龙绷带或者棉纱绷带的工厂,被美国佬列入黑名单制裁?有多少?”
秦苏叶显然不太关心业内消息,正努力回忆,倒是旁边始终竖着耳朵的梁牛开口对骆天赐说道:
“有,只有一家,名字叫做联丰制衣厂,我记得很清楚,自从谢先生的工厂被列入黑名单,我天天翻报纸,希望天后保佑其他工厂与谢先生一样倒霉。”
“保佑所有人陪你老板倒霉?你真是大善人……”霍威在旁边听到梁牛的话,小声说道。
骆天赐没有去接梁牛的话,而是对秦苏叶继续问道:“那家工厂,之前是不是与内地做生意卖价很高,近期恢复了平价?”
秦苏叶惊讶的看向骆天赐:“是,不过那家工厂老板也是爱国的,被美国制裁都坚持卖绷带给内地。”
“看最近一个月的英文报纸就能清楚,朝鲜的仗要打完了,美国人在逼南朝鲜和谈停战,要打完,他才开始降价爱国,接下来彻底停战之前,不把从头到尾始终平价的谢先生彻底堵死,留着谢先生抢他这种投机墙头草的风头吗?”骆天赐语气肯定的说道。
随后看向梁牛:“那家工厂老板叫什么名字?辛苦牛哥帮我订今晚的船票,回香港。”
“骆先生,只是酒桌上推断几句,就要登门……是不是再慎重考虑一下?”秦苏叶看骆天赐居然要买船票回香港,忍不住开口想说骆天赐行事是不是过于草率,毕竟一切都只是骆天赐的推断,没有任何证据。
“我做事,六个字,有杀错,冇放过。”骆天赐端起温凉的茶水一饮而尽,长身而起,朝门外走去:
“他工厂有货,是不是他,找上他,都有得赚,就算澳门这船货不是他主使,他一个投机商人,想抢谢先生爱国人士的风头,刚好给我们机会,抢了他的货,让谢先生平价卖给内地,继续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