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酒店修建于1924年,落成至今即将三十年,仍然是九龙半岛最高的的建筑,三十年来,始终被称为亚洲最先进及豪华的酒店之一,也始终是香港富豪士绅,达官贵人交际往宴请的首选之地。
纵然心中猜测过骆天赐的身份,年纪,样貌,可是等侍者引着许元恒走到一处私密的餐桌前,餐桌前的青年起身与自己微笑握手,自称骆天赐时,许元恒仍然有些许失神。
面前的骆天赐最多二十几岁,与自己女婿年龄相当,一身墨蓝色西装,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的感觉,西装胸前的位置,别着一枚小小的三青团胸针。
这让许元恒感觉自己之前的猜测应该没有错,对方是台湾来客。
等落座之后,骆天赐打开手旁的罐装的切克力香烟,让给许元恒一支,嘴里笑道:
“许老板怕是有些年未尝过切克力了罢?”
许元恒接过香烟在手里打量着,感叹道:“当年从上海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抽过,骆先生神通广大,能在香港见到这种烟,怕是不容易罢。”
罐装切克力是上海滩商人们最习惯吸的牌子,一是价格贵,二则是罐装的数量为五十支,用来放在办公室待客,不用担心人多让烟时,出现香烟不足的情况。
许元恒说再也没抽过是夸张,香港如今拿钱出来,也勉强能买到之前的存货,只不过随着时间过去,存货变得极为稀少而已。
骆天赐点燃打火机,凑上去帮许元恒点燃,随后自己又取出一支吸了一口,这才看着桌上的香烟罐开口说道:
“在缅甸保存不当,烟丝有些干了,不过也还能入口。”
许元恒微微一怔,看向骆天赐:“缅甸?”
“许老板以为我从台湾过来?”看到许元恒的表情,骆天赐微微一笑:“不要误会,我不是缅甸人,而是中国人,只是为上官跑腿去了趟缅甸而已。”
许元恒心中有些忐忑,缅甸能有什么中国人,除了……那批中华民国故意留在缅甸,趁内地在朝鲜打仗,不断在云南附近打游击的所谓“中华民国云南复国志愿军”。
志愿军这三个字在许元恒看来,都是台湾抄袭内地,之前称为救国军,后来缅甸,泰国不断向联合国提出申请,联合国勒令台湾撤军,蒋中正表面撤了一小部分,随后就吩咐救国军改称志愿军,表示部队是自愿留在缅甸对内地作战,行动与中华民国无关。
只是远在缅甸的国民党志愿军,怎么来了香港?而且,又找上了自己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商人?
“不知道骆先生在哪里高就?上官又是哪一位长官?”许元恒捏着香烟,疑惑问道。
骆天赐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牙齿:“前上海警察局局长,现台湾省警务处处长,严森。”
听到严森两个字,许元恒手指间夹着的香烟一抖,几片烟灰从烟上掉了出来。
这绝对是每一个经历过1949年的上海人提起来都忍不住后心发凉的名字。
每当提起这个名字,许元恒都能想起上海解放之前,国民党大开杀戒的日子。
共产党员,杀!共匪亲属,杀!疑似通共,杀!背党叛国,杀!拒不赴台,杀!妄议国事,杀!意图叛逃,杀!
短短数日的屠杀中,不算上海监狱关押的五百余名所谓共匪,就有千余人命丧上海滩,有爱国人士,有普通百姓,有黄髫小儿,有白发老叟,有人甚至只是不识字,因为捡回一张宣传解放的传单糊窗,就全家丧命。
而主持这场屠杀的,就是毛人凤手下爱将,当时的上海市警察局局长,看起来斯文和善,实则被人称为白骨森森杀人王的严森。
“骆先生……骆……我……”许元恒一时吓的有些呆了,以为骆天赐是因为自己举家从台湾逃来香港,所以严森派骆天赐来处决他,就差起身准备大声招呼在西餐厅外守着的保镖与女婿进来护驾。
骆天赐举起红酒尝了一口:“许老板误会了,不用紧张,我来不是叙旧,而是有求于许老板,想借许老板的线,做些生意。”
“啊……”许元恒额头上都已经渗出了冷汗,此时用手帕轻轻擦着,嘴里惊魂未定的虚应:“骆先生与严处长,有用到许某人的地方,尽管开口,尽管开口,许某必然尽力而为。”
“我知道许老板与内地一直做生意……”骆天赐一句话没说完,对面的许元恒又拿起手帕开始擦汗,嘴里连忙解释:
“来香港之后实在是无其他手段谋生,外加共匪胁迫,才迫不得已,迫不得已。”
“许老板,这套汗出如浆的把戏就免了罢,如今香港非国非共,是英国人的地盘,我又已经说了是有求于您,何必再装模作样。”骆天赐叹了口气,对许元恒苦笑道:“如果是党国要治你许老兄的罪,这些伎俩用与不用,有何分别,汗出如浆就能免罪不成?”
许元恒脸上尴尬一闪而过,随即放下手帕,低下头看看手里的香烟:
“骆先生,我人都已经逃来香港,去台湾时丢弃了上海的财产,来香港时又舍弃了台湾的宅院,半生积蓄早已散尽,如今勉强在香港存身,我不怕骆先生来见我,是治我的罪,不过数十万港币的小钱存在英国人的银行,若是身死,最后无非便宜英国人,我最怕反而是骆先生开口求我,来香港的上海大小商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骆先生何必特意找上我这个破落户。”
“因为许先生这个自谦的破落户,正与内地做生意,那些大生意人,反而都忙着与英国人合伙赚钱。”骆天赐嘴里喷出一口烟雾,对许元恒说道。
许元恒看向骆天赐,双眼紧紧盯住对方,慢慢开口:“骆先生不是要求我?怕不是要与内地做生意?”
“许老板离开台湾有段时间了罢,近段时间,小蒋先生大肆改组保密局,当年军统旧人,很是被处决不少,上至局长,下至文书,人心惶惶,去年不过三个月时间,就先是枪决了杜长城,又逼死了姜家栋,严处长如今名为台湾省警务处长,但政令恐怕传不出十里之地。”骆天赐深吸了一口香烟,有些唏嘘的感慨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严处长不希望戎马一生,最终却不得善终,所以想要离开台湾,安度晚年,求个富家翁的生活。”
许元恒面色不动,大脑却在极速转动,骆天赐这番话说的不假,虽然许元恒人到了香港,但香港有几份报纸是国民党喉舌,小蒋入主保密局,毛人凤失宠的消息,报纸上也大概讲过。
严森是毛人凤心腹爱将,不想在蒋建峰与毛人凤的权斗中身死名裂,提前离开也是人之常情。
“严处长莫非想去内地?”许元恒试探的问道。
骆天赐微微摇头:“不去内地,但想卖批货赚些养老钱,去美国定居,本来我是青帮艺社中人,论门内关系,能称盛朗西先生一声师爷,但盛先生为人清高,请他帮忙做生意,难免嫌弃我铜臭味,得不偿失,所以思来想去,最终来了香港,观察一段时间后,决定先来找许老板碰一碰运气。”
看到许元恒仍然盯着自己,骆天赐继续说道:
“骆某人一不向许老板借钱,二不用许老板卖命,听说内地做生意,用黄金结账,我这次带来了一些货,想借许老板的线送到内地,如果内地对货满意,想要继续合作,缅泰那边还有一大批,我可以让那边的志愿军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什么货?”许元恒微微皱眉。
骆天赐耸耸肩说道:“之前日本人攻占东南亚时,在泰国生产了大量硼酸,用来供应东南亚军队,治疗外伤,止血,抗感染之用,许老板做纱布绷带,对这种东西应该不陌生罢,就是因为大家都是做用来治疗外伤的原料生意,所以我才找上许老板。”
“这……许某也只是偶尔做些小生意……与内地的关系……”许元恒言语有些犹豫。
硼酸当然算是抢手货,许元恒觉得只要自己如今的信誉摆在那里,只要开口,内地一定会答应购买,毕竟如今朝鲜还在打仗,需要供应前线的外伤药物用量绝不会少,连盘尼西林在香港都卖出了天价,硼酸原料虽然需要买回去二次加工,但价格也不会太低。
只是突然冒出个台湾来客要借自己的线做内地生意,万一对方是国民党的特务或者间谍……
像是看出了许元恒的顾虑,骆天赐只是一笑:“如果许老板为难,骆某也绝不勉强许老板,我再找其他人碰碰运气,香港的同僚提及,除了许老板之外,还有位骆驼织袜厂的谢老板也做内地生意,听说他刚好遇到了些难事,有批原料被困在澳门,等他回了香港,我请香港的同僚把他那批货运回来,到时请谢先生帮忙罢,毕竟这种事,有人情才更好往来。”
许元恒脸色一变,目光望向骆天赐。
骆天赐举起红酒杯朝唇边送去,笑容转冷:“只是,如果到那时,因为谢老板那批货再与许老板发生些不快,我可就无事再劳烦许老板,只剩下与许老板你慢慢叙旧了。”
看着骆天赐杯中的殷红醇酒,许元恒却仿佛闻到了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