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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少爷,您身上落了雪

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成立,那一年周慕白8岁,四叔20岁。

周慕白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黑的胡同里唯独四叔看到了他。

尤记那天雪下得极大,扑簌簌从天而降,一片片鹅毛般大小的雪花落在头发上,落在肩膀上,落在他冰冷的心里。

周慕白被父亲拽着往胡同外走,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前路如何,只能乖乖跟在后面,大气不敢喘一个,生怕父亲呵斥。

他跟不上大人的脚步,步伐显得紊乱而仓促,始终努力跟上对方。

终于,父亲周庆停了下来,将他晾到一边,开始跟早就等在这里的老头谈价钱。

男人骂骂咧咧,一口一个“小杂种”,时不时咳两口浓痰啐出来,正对着周慕白。

待谈得差不多了,隐在黑暗里的老头走出,冰冷双眼中满是阴贽,看过来时像要将小小的孩子射穿。

周慕白害怕地缩到父亲身后,但很快又被父亲毫不客气地提溜到老头面前。

那老头矮了矮身子,凑过来一点一点审视他那张小小年纪便面若桃花的脸颊。

这是一张极其稚嫩但颇有灵气的脸,由于冻得通红而显得楚楚可怜,乍看上去会以为是个女孩儿。

老人的嗓音像是卡了鱼刺在里面,粗噶难听,压抑低沉,“是个不错的苗子,就是忒瘦了点,难养。”

一旁的周庆不耐烦道:“那你说多少钱?”

周慕白被冻坏的脑子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抱紧周庆大腿怯懦道:“爹,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啧,小野种,别叫我爹!”

周庆根本不听他的哭诉,直勾勾望向老头,在对方比出手指头时看直了眼,嘴角不禁咧起。

周慕白一看这反应,顿时没了希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揪住父亲的衣角死活不松开。

他哭得撕心裂肺,热泪滚过脸颊,瞬间又因为寒风而冰凉刺骨。

那时候的周慕白一心一意在求父亲别卖了自己,丝毫没注意到远处停了辆甲虫一般的小车。

那小车上坐着四叔。

车后座的男人百无聊赖地望着某个方向,很显然在神游。

司机轻咳两下,透过后车镜看到林正书瞥向车窗外,也跟着看过去,眼中挂上嘲讽,“这年代人倒和畜生没两样。”

闻得此言,林正书才回神,眼睛聚焦在昏暗的胡同口,面上无甚表情,可耳朵却好像因为小孩哭得太过惨烈而也有了声音。

那声音闻者心碎,仿佛在数九寒天能穿破冰凌。

“抱歉,四少爷,久等。”肥圆的中年男人打开车门坐了进来。

雪花随着车门打开蜂拥而至,铺天盖地的冷意让林正书眉头微皱,但很快又展开。

前面的中年男人每说一句话都要通过后视镜瞟两眼后面的人,口吻十足的恭敬,生怕因为做事不够周到而触怒了这位极少露面的林家四少爷。

可谁知这位少爷不同于林家其他权势滔天的兄弟,行为举止斯文儒雅,好伺候得很。

就是那眼神太冷,不带半点人气,让人生寒。

这次要不是因为出版社的梁茹临时有事,他还没机会跟这么一个年少成名的大作家同席。

“停车。”

还没走出多远,后座的男人便淡淡开口。

司机瞧了眼一旁的老板,面露难色。

这才刚起步,雪天路滑更是走得慢,如今顶多走出了百米。

老板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继续开,同时咧起笑容转向后座,“四少爷,天寒,您有什么事我下车替您办?”

那男人眼神瞥过来,再次启唇:“停车就好,不用管我,生意已经谈好,我便不会违约。”

老板沉思片刻,朝司机吩咐了句,车子终于慢慢停下,如同黄牛被人拽住了缰绳,“呼哧”一声喷出雪白的雾气。

他还想再寒暄寒暄,然而林正书只是简单道了个别便打伞离开了,徒留一地的雪白脚印。

雪下得实在很大,但再大也比不过周慕白的绝望。

他近乎跪在地上,向周庆求饶,结结巴巴大哭着认错,不管有的没的全都认下,只要父亲不要卖了他。

银元被吹响,发出“锃”的颤音,周庆瞧了周慕白一眼,冷哼一声将钱袋子揣进口袋,“小崽子,好好跟着大爷去吃香的喝辣的吧。”

说完,他便将哭累的周慕白推到了老头身前。

老头拉拽着孩子的胳膊就要拖走,却被远处一道身影定住了视线。

周慕白一辈子都记得那天四叔到来时的模样,踏雪而行,黑伞之下一双淡漠疏离的眼睛看过来,带着慈悲光芒。

宛如西天的神佛。

后来,他问起四叔:“你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了?”

闻言,书桌前正埋头创作的男人抬起脑袋,不咸不淡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你那时候才蚂蚱点儿大,只是个小可怜虫罢了。”

如此直白的话顿时将周慕白气红了眼睛。

气的不是四叔说他蚂蚱点儿大,气的是四叔可怜他。

这一委屈便让那说错话的男人心疼起来,赶紧过来哄,无措之下慌不择言道:“错了错了,自打你在娘胎里时我就喜欢上你了。”

周慕白一愣,“噗嗤”一声又气笑了,这眼含星光的哭笑顿时惹得四叔更加心疼。

大街两侧商铺有灯光溢出,聚福楼外彩色的牌子也在雪夜中点缀了光芒。

周慕白哭得专心,双眼红彤彤一片,酸涩胀痛。

他努力睁开眼望向远处打伞的陌生人,不知道为什么渐渐止住了哭泣,除了肩膀还在因为过于委屈而一颤一颤。

当时的他没想到会和这个男人纠缠在一起,只是单纯的沉静下来,宛若漆黑的世界里猛然打进了一团柔光。

那光不热,却足够温暖他。

天上的雪花自黑夜中撒落,如盐霜一般落在黑伞上。

黑白分明,圣洁无比。

那人只是冷淡地说:“我出更高的价格。”

周慕白很明显感觉到揪在自己胳膊上的手顿住,老头蠕动几下嘴唇,始终未吭声。

他停了抽泣,虽然心里依旧委屈,但还是瘪着嘴巴不再哭闹了。

所有人都想将他当作物品一样交易,就连面前的男人也是。

他扭头看向父亲。

那穿着邋遢,一瘸一拐的人站在远处,阴冷眼神在年轻人身上扫视一番,带着杀意。

那是上过战场杀过人才会拥有的眼神。

他的父亲,曾是国家的英雄,战功赫赫,却也伤痕累累。

周庆打量够了,才一根一根伸出手指,咧起嘴角,“低了不卖。”

周慕白的心好像一瞬间死了,眼泪再次抑制不住,开始嚎啕大哭。

不为自己,为的是还在家里等他们的母亲,庆嫂。

他哭得嗓音嘶哑,甚至让林正书头有些发晕,没多想便点了点头,“好。”

老头正打算干预,林正书便对着他开口:“林家想要的人,你还要吗?”

周慕白只觉得身边的人身体紧绷,呼吸都粗重了几分,话语中不知不觉带上谄媚,“林家?呦,是这小子的福气。”

“那就劳烦把这孩子留下吧。”

男人说话声音并不强势,一字一句却饱含冷淡。

老头看了周慕白两眼,到底离开了,心里暗骂自己倒霉,做了笔赔钱的买卖。

接着,林正书从大衣中掏出钱夹,抽了几张纸币交给周庆,“剩下的部分你去南宁路林宅,报我名字,我自会让人来交给你。”

周庆狐疑地看他两眼,收了纸币。

光是这些就已经超过了老头支付的银元。

他收够了钱就走,丝毫未看一旁哭声不止的周慕白。

父亲在离开的时候是否有过恻隐之心?

这是周慕白自少年时期就埋在心里的疑问,直到他成年。

每每想起那个决绝的背影,他便好像有了答案,可在见到周庆留下的自白信时周慕白又觉得自己想错了。

然而那都是十多年后的事情了。

当时的他只顾哭,即使知道父亲厌恶他,可还是拼尽全力求着对方带他走。

那跛了条腿的人走在前面,感觉到身后紧跟的小小身影便转过身,恶声恶气骂道:“滚回去!”

“老子可不想养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

他骂得不堪入耳,生生让周慕白停在了原地。

他鼻头一酸,眼眶中热泪滚下,只是这次没出声。

不远处被他们撇下的男人还站在雪地里,可也没有要带他走的迹象,沉默地看向这边。

紧跟着母亲庆嫂追了过来,抱住周慕白开始哭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比周慕白还要惨烈。

周慕白重重吐出口中郁结之气,开始替母亲擦眼泪,边擦边说:“娘,我爹把我卖了,你再把我买回来好不好?”

他的余光瞥到年轻人,那身影终于动了,转身似乎是要走,终于让他的心里松了口气。

然而庆嫂却拉着他追了上去,将年轻人叫停,“少爷,求您带走阿英吧。”

当时的周慕白只有个乳名,阿英。

寓意父亲周庆是国家的英雄,是庆嫂的英雄。

后来上学堂需要名字,四叔便为他取了慕白二字。

对于阿英这个名字,不管怎么想,他都觉得可笑,自十五岁那年再没用过,倒是四叔总是不小心喊出来。

周慕白每听一次就要生一次闷气,“四叔,不要再叫我阿英了!”

四叔只能无奈勾唇,放下书看过来,郑重其事道:“那就不叫了。”

然而依旧我行我素。

苍穹之下雪茫茫一片,浇凉了周慕白最后一点希望。

才八岁的周慕白就这样被母亲送给了四叔。

母亲说四叔是个好人,就算跟在那人身边做牛做马也比被父亲卖到销金窟里强。

母亲还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长大后的周慕白无以为报,便只能以身相许了。

他也问起过对方:“四叔当时为什么买我?”

男人小酌一口杯中清茶,没甚语气,“我从没想过买你。”

“那为什么还要给那个人那么多钱?”他被卖之后一直称呼周庆为“那个人”。

站在窗边的四叔逆着阳光轻飘飘看过来,“我以为他会把你带走。”

周慕白闻言不再语,自己出了书房。

或许对于四叔来说,那时候的自己真的是一颗微不足道的碎石,可采可弃。

然而对于当时的周慕白来说,四叔却是生命中燃起的火光。

四叔用钱改变了他的命运,也买下来他的人生。

与庆嫂告别后,林正书牵起周慕白的手,彻底离开了那阴暗逼仄的胡同。

片片雪花斜飞着落在周慕白冻红的脸颊上,泪水不断从眼角滑落,他默默抬手一遍遍擦拭着,但还是忍不住哽咽。

突然,一方帕子递了过来,男人俯视着他,淡淡道:“擦擦吧,天冷。”

他呆愣一瞬,闷不吭声接住手帕,紧紧揣在手里始终没有使用。

他怕自己脸上的眼泪玷污了这干净的帕子。

黑夜里的雪花再也没飘到身上,他抬头看向天空,视线转到林正书身上,“少爷,您身上落了雪。”

那少爷侧过脸瞥向肩头,眉眼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并未伸手拍去。

街道上的灯光明明灭灭,映照在林正书的脸颊,深邃眼睛在模糊光芒中染上淡薄。

是对万物都不怀于心的旷远悠长。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雪地里慢行,黑伞微微倾斜,落雪便肆无忌惮地积在了男人肩头,与鸦黑的衣衫相互映衬。

八岁那年,周慕白被四叔带回了林宅,从此多了一个家,心上住了一个人。

那人的影子在他心上野蛮生长,他便把心剖开,以让它长得更大,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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