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乘风曾觉得，洛玉池是世上最恶心的家伙。
有老兵被洛玉池活生生打死，也有平民百姓被洛玉池砍断手掌，就连各家的少爷都挨过洛玉池的巴掌，换来轻飘飘一句“他脏了我的耳朵”“他太碍眼”“谁让他非跟我抢人？”
人们都说洛玉池跟他是欢喜冤家，不记得那横死的人命。
可卫乘风记得，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十二岁上战场，十五岁回来时最初的属下只剩八个老兵，短短几天就在洛玉池手上折了仨！
死仇难解，他们私下打了不少回，最狠的时候洛玉池在他身上咬了五个带血的牙印，他则打断了洛玉池的肋骨，被父亲罚跪祠堂三天三夜。
“迟早有一天，”卫乘风对洛玉池恶狠狠地发誓：“我一定弄死你！”
洛小少爷冲他呲牙：“谁先死还不一定呢！”
当时的少年将军意气风发，轻蔑地想，你个小废物要不是有洛丞相护着早就死个千百遍了，也配跟我比命长？
短短两年过去，卫家树倒猢狲散，卫乘风被处宫刑成了太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而恶贯满盈的洛小少爷还是那么光鲜亮丽，阴阳怪气地提醒着他的身份。
早已痊愈的伤口隐隐作痛，卫乘风恍恍惚惚地问自己：你怎么还活着？
所有人都死了，你卫乘风怎么有脸继续活下去的？
这世间不存在恶有恶报，好人从来不长命，祸害反而遗千年，你活着除了证明狗皇帝的“仁慈”，还有什么用？
他心如死灰。
洛玉池的视线轻飘飘地朝他投去，又浑不在意地移开，对萧瑞祈说：“像他这种对主子不敬的贱仆，你要亲自下令重罚杀鸡儆猴，其他人才会乖乖听话。”
不怪他认不出卫乘风，两辈子加起来两人都六七年没见过了，更何况卫乘风气质大变，身形也瘦了很多。
要他认卫乘风现在的脸，还不如让他认卫乘风身上的牙印呢。
萧瑞祈崇拜地看着洛玉池：“那我罚他——”
“傻不傻呀你，谁让你现在罚了？”洛玉池嫌弃极了：“其他仆人还没来，你就这么一个能用的，先让他铺床扫地呀！”
卫乘风已经又将头低了下去，变成一具听话的行尸走肉。
洛玉池哄着萧瑞祈睡下，才隐约觉得“阿恕”好像有点眼熟，疑惑道：“你抬起脸，让我仔细看看。”
卫乘风当他又要羞辱自己，浑浑噩噩地抬头。
“洛公子，这屋要不要现在收拾？”
先前去找人了的大太监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问。
洛玉池立马把那点疑惑抛之脑后，熟练地吩咐道：“动作轻一点，不要把小七吵醒，再去准备些适合他吃的东西，别跟这位似的，什么事都要主子说了才做。”
说着，他看向阿恕：“去门口跪着，跪到你主子睡醒！”
第二天早上萧瑞祈才醒，指着摇摇欲坠的阿恕问仆人：“他怎么跪在这儿？”
宫仆答：“是洛公子的吩咐。”
平心而论，萧瑞祈不讨厌阿恕，他之前的太监服还是跟阿恕讨的，但既然是洛公子的吩咐……
他说：“那就继续跪吧。”
洛公子那么厉害，就应该照他说的做！
萧瑞祈心里只剩下洛公子，听到这三个字心里就又甜又满又暖和，除了那双漂亮温柔的眼睛之外再也想不起别的。
洛公子真好，他喜欢洛公子，他想每天见到洛公子！
在灼热爱意深处，是小少年死死压抑的恐惧。
——他不能失去洛公子。
只有洛公子喜欢他、需要他、继续做他的伴读，他才能不饿肚子，才能不被所有人讨厌，才是个被人尊敬的“主子”。
如果一直跟在洛公子身边，或许某一天，他也能像洛公子一样被父皇喜欢吧……
皇帝确实很喜欢洛玉池，傍晚批奏折的时候想起他来，特意问：“阿池见到卫乘风了？”
李总管恭敬道：“见到了，但阿恕似乎惹怒了洛公子，被罚跪到七皇子睡醒。”
皇帝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孩子还是这么记仇。”
说完，他心情颇好地提笔，在奏折上画个朱红的圆圈，同意了裴家将虎符送归、领兵不领符的请命。
耗费二十余年，他终于把兵权收拢到自己手上！
……
萧瑞祈被抛弃在冷宫十年，刚被洛玉池捞回人间，宛如刚睁眼的小雏鸟，每天亦步亦趋地跟着洛玉池，嘴巴里叽叽喳喳个不停。
“洛公子，这个好吃，你尝尝？”
“洛公子，我又背会一篇文章，背给你听好不好？”
“洛公子好厉害，我要是能跟洛公子一样厉害就好了……”
洛玉池是家里最小的，从来只有他撒娇的份儿，这还是第一次被“弟弟”扯着衣袖撒娇，心里不知道有多爽。
他故作老成地说：“你还小，长大就好啦。”然后又别别扭扭地提醒萧瑞祈，“叫洛公子多生分……”
萧瑞祈眼睛里满满当当映出一个他，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脆生生地喊：“洛哥哥！”
洛玉池眉开眼笑，应得可开心了。
洛哥哥真好哄，萧瑞祈心想，那些人说洛哥哥脾气坏，分明是恶意中伤！
他一边想着，一边羞答答地把刚采来的最大最漂亮的花儿递给洛玉池：“洛哥哥，你看这朵……”
他停住，被洛玉池阴沉的神色吓了一跳。
洛玉池冷笑着看向远处，“小七，你最近是不是听了不少哥哥的闲言碎语？”
萧瑞祈轻松的心情一扫而光，害怕极了。
他确实听说了不少，说洛哥哥骄纵任性脾气暴劣，经常打杀无辜之人，但他知道那些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吧？
萧瑞祈瑟缩在洛玉池身旁，不敢问洛玉池传闻的真假。
洛玉池根本没关注萧瑞祈的表情，注意力全在许敛之身上，他左看右看都没有别人，暗想你可算又落到我手上了，小豹子一样朝许敛之飞扑而去把人按倒。
“快，把他绑到我那里——不，绑到香云宫去，问就说我不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等到了香云宫，他兴奋得厉害，特意取出珍藏的鞭子跟萧瑞祈炫耀：“看，这个是我前段时间找到的，打人特别疼！”
萧瑞祈打了个哆嗦，脸色苍白地胡乱点头：“洛哥哥好厉害……”
许敛之比他脸色更苍白。
自洛玉池进宫以来，许敛之一直躲着洛玉池，躲了近一个月，没想到百密终有一疏，今天竟被洛玉池绑来试鞭子！
他拼命吐掉嘴里塞的白布，惊慌道：“洛四哥哥，我还要去见太子殿下，您不能——”
洛玉池哼了一声，用鞭柄去挑他的下巴：“我能！”
他冷笑时高傲的神情更添三分狠戾，显得眉眼越发明艳动人，声音则故意压低得很阴森。
“说我坏话的时候不怕，现在知道怕了？我说了多少次让你乖一点不要招惹我，你怎么就不听？”
被他这么挑住下巴，许敛之脸上不可自抑地气出了大片绯红。
萧瑞祈打了个哆嗦。
他把头埋低，恨不得低到地板上，看起来简直跟阿恕一模一样。
这个人跟他一样称呼洛玉池为哥哥，却还是要挨打，如果他不乖，会不也会跟这人一个下场？
他该怎么做，才能让洛哥哥一直喜欢他？
洛玉池要动手了才想起还有个萧瑞祈，连忙哄道：“你出先去玩吧。”
他罚人可不喜欢有人旁观。
萧瑞祈逃似的跑开，却又犹犹豫豫地停在门口，心想我要是一走了之，洛哥哥会不会觉得我无能，以后不让我继续跟着他？
咬了咬牙，他软着两只脚回去，怯生生地说：“哥哥不要累到，让小七来吧？”
洛玉池：？
洛玉池瞪大眼睛惊异极了：“你跟谁学得那么坏，怎么可以随便打人？”
萧瑞祈：……
他的洛哥哥，似乎，好像，有那么点缺乏自知自明。
萧瑞祈只好乖乖出去，却没走远。
他听到屋里洛玉池让人脱衣服的声音，也听到随后响起的挥鞭声和痛呼声，害怕自己未来也会像许敛之这样被逼着脱光衣服挨打。
大概人都贪心，一个月前他发誓只要能吃饱，就算做只驴子天天推磨都行，现在却怕鞭子打得太疼，怕脱光衣服会丢脸。
尤其怕洛玉池不喜欢他，不再亲昵地喊他“小七”。
他想了解洛玉池更多一点，想知道洛玉池的往事，想投其所好地讨好洛玉池。
恰好，他有个合适的人选可以问。
萧瑞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突然起身：“平德，带我去看看阿恕……不，你把阿恕带过来！”
那次挨罚，阿恕跪了整整两天一夜，一直跪到晕死过去。
萧瑞祈记得他借衣服的恩情，容他在角房苟延残喘，前几天才知道这人居然曾做过少将军，并且跟洛玉池是欢喜冤家。
他不太能理解欢喜冤家的意思。平德告诉他，欢喜冤家就是两个人一见面就吵架。
萧瑞祈当即决定把阿恕治好，然后送给洛哥哥做礼物！
但现在，在把阿恕送给洛哥哥之前，他有很多问题要问问阿恕，比如——在阿恕眼里，洛玉池是怎样一个人？
听到那个名字，卫乘风恍惚了一下。
洛玉池是怎样一个人？
恶人？
贱人？
害死他三个老兵下属的仇人？
都无所谓了，他现在这么个残躯，他现在这么个废物的样子，比洛玉池还不如……
卫乘风垂头跪在那里，一声不吭。
萧瑞祈说要罚他，也没见他有什么反应，就让人拿鞭子过来，学着洛玉池的样子朝卫乘风抽去，可哪怕他把人抽得鲜血淋漓，卫乘风也始终不言不语。
他感受不到打人有什么快感，只觉得满心惶恐。
“你……”他怂兮兮地说：“你再不开口，我、本皇子就杀了你！”
卫乘风低着头，唇角居然勾了勾。
父亲，您听到了吧，儿没有求死，儿只是太过废物，没有活下去的能耐。
儿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他软硬不吃，萧瑞祈就气馁极了，握着鞭子不知该怎么办。
“你干嘛呢？”
洛玉池心情颇好地溜达进来，手里还握着那把漂亮轻盈的细鞭，鞭上干干净净毫无血迹。
萧瑞祈注意到这个，连忙把血迹斑斑的竹节鞭藏到身后。
洛玉池没在意，绕着阿恕转悠几圈，认出这是之前被他罚跪的那个，好奇问道：“他犯了什么错，竟然惹你亲自罚他？”
没挨骂，萧瑞祈就很高兴。
但想想卫乘风为什么受罚，他又怂了，含糊地说：“他不听话，我罚他他还是不听话。”
他自己都没发现这话里藏了许多委屈。
洛玉池忍不住学着哥哥们的样子揉了揉他的脑袋：“乖，不气不气，哥哥教你……你只罚他，就没试过赏他吗？”
萧瑞祈一愣。
洛玉池忍俊不禁：“傻小七，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有些人吃软不吃硬，你给他他想要的东西，他自然就乖乖听话、甚至愿意为你卖命啦～”
萧瑞祈涨红了脸颊。
不是为洛玉池这份嘲笑，而是为那放在自己脑袋上的温热手掌，和那双带着笑意的漂亮眼睛。
他对洛玉池的喜欢又涨了好多，心里又甜又酸涩，莫名想哭。
母妃你看，阿祈有人疼了！
热闹是别人的，卫乘风什么都没有。
他也曾是小少爷，是爹爹怀里的小幺儿，是哥哥们口中的捣蛋鬼，是意气风发的少将军。
现在却连不说话都是错，要跪在地上挨鞭子。
听着洛玉池那浅薄的“教导”，卫乘风死掉的那颗心里居然生出一丝嘲讽。
给我我想要的东西？你们给得起吗！
洛玉池还在努力教弟弟，自信地说：“人想要的无非是钱和权，你给这两样就好啦，不过不要给太多，就像买东西一样，得看他们值不值那个价钱。”
萧瑞祈没买过东西，好奇地问：“要是不值呢？”
洛玉池轻蔑道：“仆人多的是，要是哪个要了你的赏赐还不好好做事，你就扔了他，换个更乖更听话的。”
他把目光投向阿恕：“这个就很不乖，没必要留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