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旭是懵懂的。

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陈氏伸出食指指着自己，而十几道或愤恨，或狐疑的视线正打量着自己。

“那似乎是个门房。”

“慈溪赵家女，如何能许配下人！”一位族老重重的拍着桌案。

门外的黄旭眯着眼看了看身侧前方的陈瑾，差不多已经猜到了。

陈氏扬声道：“此言差矣，黄公子当日路遇盗匪，险些横遭不测，幸得先夫所救，此次出海前，先夫见其文雅，有意将大姐儿许之。”

“嫂嫂说笑了，这是个痴傻儿！”开口的是那日企图销毁账本的赵文奚。

“痴傻儿？”

“是啊！”

大家都已经商量好了这桌好菜怎么分，现在却跑出来个搅局的，而且很可能是个将所有菜肴都打包让大家连口汤都喝不到的……众人如何能不竭力诋毁呢。

陈瑾在门口顿住了脚步，他不敢回头，冰冷的视线让他后背都在发凉。

下一刻，黄旭迈步走进了大厅，轻声道：“得援手而活命，杀贼寇而报之，一船财物不留分毫，此乃痴傻。”

“这便是慈溪赵家的家风吗？”

坐在左手的族老大怒，正要叱骂，却见适才低着头的黄旭猛地抬起头来，冰冷的视线逐一扫过，双眉若飞，鬓角似剑，锐气逼人，如同一柄寒光闪闪的出鞘利剑。

古怪的氛围在大厅内凝结，一方面是因为黄旭那极为犀利的嘲讽，另一方面是因为黄旭如今的形象……看看这气质，听听这等言语，怎么会是个痴傻儿？

怎么会是个下人？

今日黄旭穿的并不是短打衣裳，而是一袭合乎身材的青色长衫，身量极高，却并不显得瘦削，虽然锐气逼人，但却未有勇武之风，倒有些文华之气。

大厅内寂静无声的时候，一个略为尖锐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如此行为，非痴非傻，当为义举。”

黄旭转头看见一个身材不高的中年人迈步入内，圆乎乎的脸庞上镶嵌着两颗绿豆一般大小的眼睛，像个普通的员外，但他曾经见过此人，正是慈溪赵家这一代唯一的出仕者，嘉靖八年进士，赵文华。

“二兄。”

“二伯。”

“见过二叔。”

各类招呼声络绎不绝，赵文华却置之不理，只盯着黄旭，片刻后才笑道：“如此古义之风，实在少见。”

“只凭本心而行。”黄旭迅速又简洁的如此回答。

“四弟好运气，亦有眼力，挑的好女婿。”赵文华笑着看向站在门外的一位中年人，“明白先生觉得如何？”

那中年人捋须长笑，迈步入内，“后生可曾进学？”

黄旭微微躬身行礼，“不知。”

“不知？”中年人讶然，没进学就没进学，什么叫不知？

陈氏上前行礼，“拜见王公。”

这位明白先生虽然未曾出仕，却是宁波慈溪县最有名望的名士，其实他本人在才学、经史上并没有太高的造诣，也不过是个举人而已，但却出身慈溪第一家，三凤王家。

慈溪赵家与慈溪王家是邻居，两家都在骢马桥南侧，但实际上骢马桥是民间的称呼，早在天顺年间，就改名为都宪桥……便是以慈溪王家为名的。

王家始祖乃是洪武年间的名士王桓，里人有不平之事，事无大小，咸取决于王桓，人称“明白先生”，六个儿子有五个考中进士，其中三人身居高位，被称为慈溪三凤。

天顺年间，朝廷先在慈溪县邑修建“三凤坊”，后又在骢马桥南修了尚书坊，自那之后，王家便是公认的慈溪第一家，而乡间琐事，往往都是由王家的家主决断。

这一代的王家族长便是这位，王赓，因为公道无私，被县人以始祖“明白先生”称之。

陈氏低声解释了几句，王赓好奇的打量着黄旭，赵文华咦了声，“便是二月四弟去嘉兴府那次吗？”

说起来赵文彬去嘉兴府还是受赵文华之邀，协助编纂《嘉兴府图记》的。

“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王赓有些惋惜。

“前尘往事皆忘。”黄旭平静的回答道：“故适才方言，但凭本心而行。”

“二伯……”

赵文华皱起眉头扫了眼长房、二房的族人，“还有何事？”

年轻的都看向那几个族老……人家也不傻啊，只坐在那儿装死，赵文华和王赓的态度都是明摆着的，三房这么大的肥肉是肯定吃不进嘴了。

“既然四弟遗命，那弟妹当遵行。”赵文华看向黄旭，“还望你顶门立户，勿使四弟于九泉之下难以闭目。”

黄旭的神色有些僵硬，一旁的陈氏更是焦急……片刻之后，黄旭才微微颔首。

“一时间难以成亲，而且大姐儿也要守孝三年，那便先定亲吧。”赵文华快刀斩乱麻，“还要请明白先生出面。”

王赓笑道：“王某人倒是有意做媒，不知弟妹可愿？”

“正要请王公做媒。”陈氏知道，有赵文华压制族人，有明白先生做媒，而黄旭没有翻脸不认，危机算是过去了。

赵文华扫了眼众人，“还留在这儿作甚？”

几个族老忙不迭的往外走，在这个时代，即使是在财富充斥着社会每个阶层的沿海地区，进士的身份依旧高高在上，是其他人难以企及的。

将人都送出了门，黄旭默然的看着赵文华离去的背影，他怎么也想不到，是这位历史上著名的奸臣出手解决了这场危机，就今日所见，赵文华简直就是光芒万丈啊！

但如果没记错，历史上的赵文华是因为贪污而倒台的……难道狗还能改了脾性不吃屎？

黄旭实在是想不通，不说其他人，那位小阁老严世蕃可是个饕餮一般的人物，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的主，而赵文华正准备起复，难道不要喂饱这位小阁老？

其实这是黄旭想差了，也是穿越者的固定思维限制了他，现在的严世蕃还不是小阁老，现在的严嵩也远远没有一手遮天，正在与内阁首辅夏言斗得你死我活。

而赵文华身为严嵩的义子，正准备除服起复，这种时候又怎么会闹出事来让人抓住破绽呢？

如果长房、二房抢夺三房财物，无论如何，赵文华肯定会分到最大的一块蛋糕……一旦事情被捅出去，赵文华哪里洗的清自己？

如果是其他时候还好说，但在夏言与严嵩斗的正厉害的时候，赵文华自然谨慎的很。

黄旭一时半会儿没想通，也懒得再去想了，只偏头看向了陈瑾与陈氏，“谈一谈。”

从离开赵家白手起家，到留在赵家借鸡生蛋，这样的转变……黄旭并不会拒绝，但有的规矩是需要提前立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