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礼此刻深切感受到何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顶头风的滋味,他把头伸出窗外,果然看到前面一群穿着军装的警员正冒着雨推车,而这种路况再往前走不知道还有多少。
“留几个人看车,我们走路过去。”
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指针已经指向凌晨两点多钟,徐怀礼没有思考太久,很快做出决定。
命令很快传达给每一位随行警员,当徐怀礼拉开车门落车的时候,二十多名全副武装的警员已经排队待命,他的目光扫过这群在暴雨中严阵以待同袍,向他们点头致意。
这种时候已经顾不上多说什么客套话,徐怀礼将滴水的头发往后一捋,正欲带队出发,可偏偏这时候,一阵嘈杂的引擎声突然从远处传来,伴随着透亮的车灯远远照向这边。
“怎么回事?”远处四五辆车的车灯照过来,徐怀礼微眯了下眼,沉声询问一旁的祥仔。
“会不会是其他环头的人收到风,打算过来分一杯羹?”祥仔说出内心顾虑,脸色有点难看。
徐怀礼摇摇头,祥仔这种年轻督察能说出这种话还情有可原,不过已经身居警队高层的他却知道,如今金铺劫案已经是个烫手山芋,他去新界南抽调人手时,管区指挥官都不敢露面生怕扯上干系,真有人这时候冒出来抢功,徐怀礼反倒求之不得。
在场众人的疑惑随着远处车辆靠近,很快得到了解答。
几辆平价轿车在冲锋车附近停下,十几名拿着长枪短炮的记者踩着泥水快步走到徐怀礼一行人面前,祥仔不等徐怀礼吩咐,已经带着几名军装组成人墙挡在他们,可就算这样,记者们仍使劲将手里的话筒往前递去,嘴里发出连珠炮的提问。
“徐sir,听说金铺打劫案的劫匪已经逃离出境,请问是不是真的?”
“上午警队发声明,称会在十二个小时内破案,现在距离截止时间仲有一个小时,请问徐sir你作何解释?”
“劫案既然是发生在港岛区,就应当由该区指挥官负责,徐sir你身为助理处长,警队是根据什么条例让你负责本次行动?这样分配又是不是符合程序呢?”
“警队声明称劫案发生后,只有两名行人受到轻伤,徐sir你现在亲自带队,是不是小题大做呢?还是说警队对香港市民有所隐瞒?”
徐怀礼面带微笑,不发一言,就站在人墙后静静听着这些记者接连抛出问题,看上去镇定自若,可实际上,这位助理处长此时心中早已怒火中烧。
如果说之前牛头角屋邨那些记者闻讯而来,是因为疏散人群时走漏了消息,眼前这副局面,就明显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想要让自己在传媒面前出丑,从而达成打压的目的。一旦这次行动失败,鬼佬和他们养的狗立刻就会扑上来,把所有黑锅甩到自己头上,到时候不用说什么四大天王,接下来五年内他在警队都别想再有作为。
不过眼下就算被架在火上烤,不到最后一刻,徐怀礼也决定硬着头皮硬撑下去,而且一定要撑得好看。
他眼中闪过一丝凌厉,随后迅速消散,脸上重新挂起笑意,轻轻咳嗽一声,往前走了两步。
记者们嘈杂的声音顿时为之一静,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他。
“你们这些设备是防水的喔?先声明一句,如果被雨淋坏与我无关。”徐怀礼伸手弹了弹递到面前的话筒,笑着调侃一句,面前的记者们也附和发出稀稀拉拉的笑声,但都还是用期盼的眼神盯着他,希望拿到案件的第一手资料。
徐怀礼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一眼手上腕表时间,字斟句酌道:“时间紧迫,不如我一次过回答各位的问题。我不知道说劫匪已经逃离出境的人是抱着怎样的心态,但是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大家,案件发生的第一时间内,警队已经做出充分反应,海陆空高度戒备,劫匪绝对冇可能逃走。至于我本人担任本次行动的指挥官,是否符合程序,包括警队是否隐瞒案情,这两个问题我想各位应该去问一哥,又或者是更高级别的英国老板,我身为纪律部队一员,也不过是听命行事……”
记者们显然不满意徐怀礼如此保守的回答,还没等他说完,又有人出声提出问题。
“早先我们得到消息,徐sir你在牛头角屋邨布下天罗地网准备抓住金铺劫案的劫匪,但等我们赶到的时候那里已经散场,请问警方是不是收到了假情报?你个人是不是需要对屋邨里无端端被驱散的居民讲一声sorry?”
“你是中港日报的朋友?”
徐怀礼看了眼提问记者胸前的工作证,得到肯定答复后,面不改色,“我一向很敬佩你们的老板苏先生,他讲过做新闻要实事求是,所以我希望你也可以做到这四个字,不要偏听偏信。香港是一座面向国际的城市,我们纪律部队要做的是维护整座城市的安全,不是说今天发生了金铺劫案,全港警员都要围着这一单案件去做而放弃其他事。牛头角屋邨是我们警队部署了很久的一个行动,不过一直没有对外公布,今晚的行动非常成功,我们在其中一户单位里,缉获到大批从水路走私的黑火药烟花,如果这批烟花发生意外爆炸,整个屋邨的居民都要受到波及,现在你还觉不觉得我要对他们讲一声sorry?”
一口气说完这番话,徐怀礼又低头看了眼腕表,耳边记者们的吵嚷声也跟着响起,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继续理会记者们的提问,该说的话已经说完,该做的戏也已经做足,剩下就全看接下来的行动了。
“如果各位还有其他问题,等今晚行动结束,我们抓到那几个劫匪后,会召开新闻发布会,到时候欢迎大家参加。另外,从刚才到现在你们已经耽误了三分钟时间,如果是在前线,这三分钟会死很多人的。”
徐怀礼脸上笑容敛去,语气突然变得严肃,“又或者你们回去问一下你们的老板,究竟是媒体的销量重要,还是香港市民的安全重要?”
义正词严说完这几句话,徐怀礼再不多看面前的记者一眼,转身就走。
祥仔和一众警员紧随其后,除了几个留守看车的警员还杵在原地,只剩下一众记者面面相觑。
“现在怎么办?徐怀礼爆的这点料连写一篇新闻都不够。”
“反正已经出来了,跟上去拍几张照片啦!不然回去怎么交差?”
“万一真的发生枪战,好危险的。”
“丢!我宁愿遇到劫匪都不想见到总编那张臭脸,况且劫匪说不定早就跑路,你信差佬?”
十几名记者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最后还是几个胆大的记者拖着摄像机,一路尾随徐怀礼等人继续往流浮山方向走去。
“徐sir,要不要打电话给他们老板?”祥仔回头看了眼身后鬼鬼祟祟的记者,眼神不善。
徐怀礼踩着泥水,没有理会祥仔的问题,目不斜视:“是不是前面亮灯那间?”
祥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处夜幕中一抹闪烁的灯牌尤为瞩目,即便灯管受到台风损毁,仍隐约可以辨认出“色”“浴”两个字。
“金色海浴?”祥仔回忆起指挥中心接到黎绍坤报案时提到的浴场名字,神色一凝,哪还顾得上身后那群记者,点头道,“冇错,应该就在那里!”
徐怀礼脚步不停,取出对讲机将命令传达到每一个随行警员的耳麦中:“各单位注意,前方三百米亮灯牌的位置,疑似有目标人物出现,现在开始警戒。”
说完,他抿着嘴唇从腰间拔出自己身为高级警务人员的象征——格洛克17型自动手枪,咔一声拉动套筒,将子弹推进枪膛。
二十多名全副武装的警员先后抽出武器,变换阵型,在夜幕掩护下向浴场位置靠近。
身后记者们看到这一幕,面面相觑。
“你老味!差佬好像来真的?”
“那现在怎么办?退回去会被其他人笑死的。”
“搏一搏啦!拍到驳火现场的画面,回去一定升职!”
几名记者低声交谈几句,个个面露坚毅之色,带着一副豁出去了的决然气度,端着机器设备跟上警员们的步伐,心中热血翻涌!
不过几分钟后,当所有人来到金色海浴浴场门口,他们这一腔热血便像是被漫天的风雨浇得冷却了下去。
卷帘门洞开,灯光从里面折射出来,照亮浴场门口几米见方的地方。
雨水从屋檐滴落,屋檐下,阮世刚被反绑双手锁在排气管上,原本打理整齐的头发垂散下来,鲜血混着泥水滴落在地上,他仰着头,眼神凶恶瞪着身边的男人。
穿着防弹背心的黎绍坤背靠墙壁坐在地上,对身旁阮世刚充满杀意的眼神视若无睹,他颤抖着手从内衬里摸出发瘪的烟盒,抿了下嘴角发黏的血渍,这才低头噙了一支香烟在嘴里,接着又在身上一阵摸索,却发现打火机不知在方才的打斗中掉在了哪里。
人影幢幢,耳边亦响起脚步声。
黎绍坤抬起头来,努力睁大红肿的双眼,当看清楚以徐怀礼为首的一众警员正小心翼翼靠近时,他咧嘴露出开心的笑容,晃了晃手里的烟盒。
“伙计,借个火,唔该。”
喀嚓——
一声轻响,不远处的记者举起相机,将这一幕定格在镜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