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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打给家属的电话

新闻里反复提及的八号风球来得快,去的倒也干脆,这才过了三天便消失无踪。

笼罩在港岛上空的阴云才刚消散,今天一早太阳就迫不及待冒出了头。

碧空如洗,坐落于港岛南区薄扶林道玛丽医院,高达一百三十多米的病理大楼直耸云霄,往来医患们神色不一,他们或悲或喜,或冷漠或急切,穿梭在这幢亚洲最高的医院建筑物里。

大楼六层走廊的长椅上,徐怀礼握着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一串已经编辑完成的号码,可他的手指却停留在拨号键上,面露纠结之色,迟迟没有摁下按键。

和消散的台风一样,轰动全港的金铺劫案告破、劫匪悉数伏法的大事件也已经过去了三天。

在警队有意树立威望,推波助澜的宣传下,这几天所有传媒无不争相报道该案,作为行动指挥官的徐怀礼自然少不了接受各路媒体采访。

不过等新闻出来,香港市民赫然发现此次案件中最出风头并不是徐怀礼这位总指挥官,反倒是流浮山一名身着军装的年轻警员。

案件告破的当天,几乎所有报纸的头版都刊登出那名警员满身带血,坐在屋檐下叼着烟的照片。

尽管还没有拿到一手资料,但除了几家相对保守务实的主流大报,其余各路媒体已经开始大显神通,这些编辑们如亲眼目睹一般,根据现场记者的只言片语,便开始在新闻稿里洋洋洒洒讲述着这位军装警员与四大悍匪搏杀的全部过程,个中细节描写翔实,若加上些如降龙掌、白骨爪的武学招式,俨然便是昔时连载武侠故事的风格。

铺天盖地的宣传有没有树立香港警队的威望暂且不提,让很多市民记住了头版头条上那名流浮山警员的名字——黎绍坤。

事情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在案件告破的第二天,嘉禾娱乐公司的大哥成突然发声,极力表达了对黎绍坤的欣赏和赞扬,称他以一己之力歼灭四大悍匪,是真正有血有肉的超级警察,随后豪掷五十万港币捐给警察福利基金。

这件事本身也没什么出奇,不过消息传开后,几家院线原本已打算下映的电影《警察故事3超级警察》却再度翻起热度,排片量肉眼可见的又窜了一截。

案件告破的第三天,有关金铺劫案的新闻随着台风消散,热度也开始下降,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黎绍坤这个小小的军装警员身上的话题度不降反增,竟再一次被送上了多家媒体的头版头条。

起因是某家大报刊登了一篇名为《黎绍坤,超级警察缘何屈居流浮山?》的新闻稿,里面旧事重提,将黎绍坤两年前在赤柱监狱门口打死社团大佬邹吉祥,警衔从见习督察被一撸到底的全部经过。

于是这单两年前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的案件,再次被发酵。

与两年前不同的是,这一次舆论几乎呈一边倒的形势,纷纷表示支持和相信黎绍坤当年是正当防卫,接着又有媒体藉此痛批警队高层,称其将黎绍坤发配流浮山是为了平息当时风波做出的妥协,又有人提出质疑,若高层连自家警员都可以放弃,普通民众的安全又怎能得到保护?

这边媒体一套组合拳刚打完,警队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那边立法局几位议员立刻又是一记背刺,在公开场合表示个人功劳与集体荣誉不可混为一谈,话里话外都透露出破获金铺劫案纯粹是黎绍坤一个人的功劳,跟香港警队并无干系。

本以为破了大案可以扬眉吐气的警队高层怎么也想不到,风向竟会转变的如此之快,短短一两天时间,他们就从李逵变成了李鬼,可明明两年前这些媒体和议员们还大义凛然表示要将黎绍坤送进监狱,怎么现在全都换了副嘴脸?

面对各方压力,警队新晋的华人警务处长李钧夏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直接让手下的副处长通知徐怀礼,外面的舆论交由他全权处理,无论如何不能给警队抹黑。

徐怀礼强忍着踹开警务处长办公室的门,然后把证件摔在李钧夏脸上,再骂一句“阿爸现在劈炮不捞了”的念头,硬挤出笑容对着镜头表示现在黎绍坤因为枪伤还没有苏醒,等他醒来会第一时间向媒体朋友澄清。

这倒不全是徐怀礼对媒体的托辞,事实上黎绍坤现在的确就躺在深切治疗部的病床上昏迷不醒,那晚他耗尽最后力气抓捕了阮世刚,连一根烟都没抽完就失去了意识。徐怀礼带着荷枪实弹来剿匪的机动部队到现场后一枪未发,抬着黎绍坤又匆匆赶往最近的新界东沙田医院,简单处理了伤口,天一亮就转往现在这间医疗设施更完善的玛丽医院。

“这个世界真是变咗,记者仲威风过黑社会。”

徐怀礼看了眼走廊尽头,被两名军装客客气气挡在外面,却仍大呼小叫似乎随时准备冲进来采访的一群记者,没由来觉得一阵荒诞。

不过他现在已经没心情去关心那些记者明天又会写些什么,摆在他面前还有另一道难题。

徐怀礼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号码,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摁下了拨号键。

短促的呼叫声响了两遍,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中气十足的声音。

“喂!边个!”

“请问是不是黎绍坤的父亲,黎震先生?”徐怀礼打起精神,用难得温和的声音询问。

“是我。”电话那头隐约传来女人嬉闹的声音,黎震低声呵斥了一句,嬉闹声渐小,他的声音又再度传来,“你是边个,找我有什么事?”

徐怀礼皱了下眉,按说黎绍坤受伤这件事应该在第一时间就通知他的家属,自己作为行动总指挥,理应安抚警员家属的情绪。可黎绍坤这家伙不仅没有手机,翻遍他浑身上下也没找到任何一个人的联系方式。

于是徐怀礼干脆守在医院里,他觉得虽然联系不到黎绍坤的家属,可现在每天新闻头条都在报道劫案,对方一定也能收到消息,到时候自然会赶来医院。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三天,除了每天准点来上班的记者,期间再没有一个人来探望过黎绍坤,忍无可忍的徐怀礼最后直接让祥仔调取档案,方才拿到他父亲黎震的联系方式。

“黎先生你好,我是警务处徐怀礼助理处长。”徐怀礼说完停顿了一下,听电话那头并未有什么反应,又继续问道,“请问你这两日有冇看新闻?”

“挑!被一堆女人缠住,日日劈酒搞到昏天黑地,边有时间看新闻呀!对了,你刚才说自己叫咩sir来着?”

黎震声音里透着桀骜,等徐怀礼又重复一遍姓名,这才不耐烦的继续说道,“哦,徐sir是吧?有事直接点讲啦!跟我有关还是跟我的仔有关?”

“呃……”

电话拨通前,徐怀礼试想过很多种对方的反应,毕竟他进警队多年,安抚警员家属这种事也做过不少,可黎震这几句话讲完,竟让他有些发愣,不禁开始怀疑是不是祥仔给错了电话,对面这位哪里像警员家属,分明更像是社团大佬。

“是这样的,警员黎绍坤三天前调查一宗持械打劫案,与劫匪展开枪战,期间不小心中了一枪……”徐怀礼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想听听对面的反应。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接着响起打火机叩响和吞吐烟圈的声音,徐怀礼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中年男人苦闷抽烟的场景,似乎都能闻到隔着听筒传来的烟味,不由暗忖黎震虽然说话不像正经人,但到底还是心疼儿子。

只是他这个念头还没落下,电话那边黎震不满的声音便跟着响起,一如既往地带着不耐:“喂!继续讲啊,我很忙的徐sir!你话我的仔中了枪,然后呢?死了没有?”

徐怀礼擂了下额头,深吸口气平复情绪,尽量保持着温和的语气:“黎先生你放心,黎绍坤虽然中枪,不过经过治疗已经脱离了危险期,只是失血过多暂时陷入昏迷,医生说应该就在这一两天醒过来。”

“那就是没事喽?劫匪死了几个?”电话那头传来黎震喷吐烟雾的声音。

“三个死咗,一个拉(抓)咗。”

徐怀礼说完,黎震的声音距离听筒远了几分,显然是在跟身边的人说话。

“阿芬,你老母别发姣了,快点穿上裤子出去买两份报纸回来。阿梅,把电视打开,不是看咸片,看新闻呀!遥控器?我怎么知道在哪,问阿丽啦,阿丽你死去哪里了?”

听着电话里黎震颐指气使的口吻,徐怀礼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发力,心中不断提醒自己冷静点,这时候千万别想不开打电话给扫黄组,否则明天新闻头条绝对又要将警队推上风口浪尖。

“黎先生,黎绍坤现在在玛丽医院K座六楼的深切治疗部,不如你先过来一趟?”

电话那头黎震叫到第四个女人的名字时,徐怀礼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

“港岛那间玛丽医院?痴线!我现在在九龙,赶过去还要坐船,你知不知道有多麻烦?”

黎震的声音顿了顿,像是思索着什么,很快又再次开口说道,“不如这样啦,等他醒过来你叫他到砵兰街销魂公寓找我,我这几日应该会暂时留在这里。对了,记得让他多带点钱过来,死僆仔自从被调去守水塘,每个月给钱都不准时……”

“好我知道了,黎先生再见。”徐怀礼不等黎震抱怨完,啪一声挂断电话,眼神复杂的往深切治疗部一间病房望去。

如果不是档案上记录黎震是黎绍坤的亲生父亲,他都要怀疑黎绍坤是不是被抱养长大。

“不怪得他做事偏激,有个这样的老豆,做出什么事来都不稀奇。”

已经为人父的徐怀礼没由来想起自己六岁的女儿,忙掏出手机拨通家里电话,脸上出现很少在外人面前展露的温柔,“喂,老婆,叫湘湘听电话。喂,湘湘,是爸爸呀。爸爸昨天工作太累,回来的时候不记得给你买你最钟意的电子琴,你不要生爸爸气了好不好?你乖啦,今晚爸爸一定带回来给你……”

走廊上,徐怀礼轻声细语打着电话,身后一间病房门从里面打开,祥仔和一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病房走出。

医生正要向徐怀礼打招呼,被一旁的祥仔拦住,直到徐怀礼挂断电话转过身来,祥仔才走上前去。

挂掉电话的徐怀礼脸色又恢复平日的冷峻,眼神带着质询之色,冲祥仔挑了下眉。

祥仔看了眼走廊尽头跃跃欲试的记者们,低声说道:“徐sir,黎绍坤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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