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绍坤从身后一间挂着金色海浴招牌、实则装修简陋的浴场走出,刚刚洗过的背心和短裤还没干透,黏在身上湿漉漉很不舒服,风一吹禁不住打个激灵。
虽然是第一次来这里,不过关于这间浴场有个有趣的故事,黎绍坤却早有耳闻。
因为浴场招牌用的是二极管灯泡,许是线路老化,金色海浴四个字里面‘金’和‘海’字都不发亮,于是一到夜晚老板点亮灯牌,仅剩两个有些歧义的字便在这片连路灯都没有的乡下地方显得尤为瞩目,以至于招来附近许多年轻火旺的古惑仔,结果自然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不过这一来一去,浴场的名头倒是传了出去,生意反而比以前好了几分,黎绍坤一度怀疑这说不定是浴场老板的恶意营销,灯牌根本就是他自己搞坏的。
“阿sir,你的警服和钱包。”
黎绍坤正自腹诽,身后浴场老板追出来,手里拎着装有警服的塑胶袋和钱包递给他,又笑呵呵提醒道,“衣服我让我老婆洗过啦,你返差馆记得挂起来通风,不然会发毛的。”
“多谢阿叔,一共几多钱?”
黎绍坤接过塑胶袋,低头看着袋子里洗好的警服,又抬头看看老板脸上纯良的笑容,禁不住为自己刚才的想法羞愧,打开钱包准备付账。
浴场老板吴广生含蓄一笑:“泡大池二百块,帮你洗警服一百五,中间阿sir你叫了份鸡排饭七十块,一共四百二十块,二十块就算了,阿sir你给四百得啦。”
黎绍坤数钱的手一顿,抬头盯着吴广生看了片刻,难以置信的确认一遍:“你话几多?四百?”
“是啊,四百。”吴广生咧嘴露出一排龅牙。
黎绍坤愣了几秒,指着浴场简陋的铺面,怒道:“你当我水鱼啊!这种环境收四百,我去中环焗桑拿都没这么贵呀!”
其时香港大众的平均月薪在一万二千块港币左右,黎绍坤虽然被贬职到乡下,比之在中环任职时的薪酬有所下降,但每个月到手仍有一万五千块,四百块的消费对他来说并不算贵,但却受不了被人像水鱼一样劏。
“话不是这么讲的,阿sir。”
吴广生语重心长解释,“你都讲中环了嘛,这是什么地方?流浮山呀!能给你找到泡大池的地方就不错啦!况且我这边的沐浴品都是上等货,你头先冲凉那块香枧是上过电视的,就是那个女明星一边冲凉一边介绍的棕榄牌香枧,令肌肤更柔软嫩滑,阿sir你没看过乜?”
你老味的棕榄牌?我还舒肤佳呢!
见老板还念起了广告词,黎绍坤心中骂了一句,把钱包一收,板着脸说:“今次出来的急,没带够钱,下次……”
吴广生不等他说完立刻打断:“阿sir我刚才帮你检查过钱包了,里面有一张大牛(五百块),你给我我找你一百。”
黎绍坤又是一愣,气急反笑:“连我钱包里多少钱都查过,怎么不自己拿?”
“阿sir你讲笑乜?我做正经生意,哪能随便拿客人的东西。”吴广生脸色严肃摇摇头,紧接着话锋一转,“不过如果有人要赖账,我虽然是老实人,但也会用法律手段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阿sir你说对不对?”
黎绍坤深吸口气压下爆粗的冲动,用手指了指吴广生,挤出笑容:“你好嘢!好,该我行衰运嘛,我认!”
抽出那张面值五百的港币摔到吴广生早就伸出的手上,黎绍坤粗声粗气叫道:“找钱!”
吴广生笑容满面接过钱,将一张皱巴巴的百元港币递上。
“阿sir,欢迎下次光临。”
“下次?那你有的等了,不过都不是冇可能,说不定我发盲呢?”
黎绍坤劈手夺过吴广生手里的钱,不无讽刺的回了一句。
吴广生只呵呵陪笑,全当没有听见他说什么。
就在这时候,道路尽头一辆银色的本田轿车徐徐而至,车子在浴场前停下,从车内先后走出来三人,目光在吴广生和黎绍坤两人身上打量。
吴广生一见又有顾客上门,再也不顾黎绍坤,立刻满脸堆笑迎了上去。
“几位先生,来冲凉还是泡大池?你放心,我们金色海浴绝对是附近十八乡最好的浴场,包你泡完之后浑身通透!”
从车上下来为首的男人穿着一件花衬衫,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留着一头齐肩的中长发,用一口流利的广东话调侃道:“有几通透啊老世,是不是有特别服务先?”
“当然有啦!”
吴广生想都不想立刻点头,正要再多说几句,身后忽然传来黎绍坤不怀好意的声音。
“咦?老世,原来你这里有特别服务,请问有多特别呀?”
黎绍坤晃着手里的塑胶袋,踱步到吴广生面前,笑眯眯盯着他。
吴广生笑容一下僵在脸上,他敢明目张胆坑黎绍坤,就是仗着自己的浴场手续齐全、项目合规,自然没有所谓的特殊服务。但作为生意人,吴广生一眼看出此时开车过来的花衬衫几人不是附近村民,说不定是港九过来钓鱼赏景的有钱佬,当然要顺着对方话头先把人留住,等人进了店一切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可没想到现在半路杀出个黎绍坤,偏偏对方还是警察身份,万一哪句话讲错被这家伙揪住把柄,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有多特别当然要体验过才知道啦,几位先生里边请。”
吴广生打个哈哈,避开黎绍坤的眼神,殷勤招呼着花衬衫几人。
“几位老友,友情提醒,现在的奸商越来越多,消费前一定要先问清楚价格。”
黎绍坤嗤笑一声,被宰了几百块的怨气倒不至于记恨这么久,不过出于好心,他还是打算提醒一下这几个开车过来,已经沦为吴广生眼中大水鱼的客人。
吴广生笑容僵硬,有些心虚的开口:“是是是,这位阿sir讲得对,不过几位放心,我这里绝对明码标价,不会乱收钱的。”
花衬衫男在吴广生说出‘阿sir’两个字的时候,脸上笑容微微一敛,但却并没有其他异状,倒是他身边另外两个同伴忽然齐齐看向黎绍坤,眼神警惕。
黎绍坤注意到两人表情细微的变化,目光好奇看向他们,两人却躲闪般不约而同错开目光。
察觉到对方这欲盖弥彰的小动作,黎绍坤禁不住皱了下眉,气氛蓦地变得有些诡异。
花衬衫男轻笑一声,一双狭长的眼眸微微下弯:“原来是位阿sir,多谢提醒,你说的不错,现在出来玩最怕遇到不良奸商。”
他一边用调侃的语气说着,一边回头冲身后两名同伴扬了扬下巴,两名同伴立刻附和着露出笑意,将刚才微妙的气氛一扫而空。
黎绍坤将目光放在花衬衫男脸上,对方依旧礼貌的冲他微笑着,他扫了眼停在不远处那辆本田轿车,又收回目光笑着问道:“三位来乡下看晚霞呀?”
花衬衫男应声道:“是呀,听说下白泥的晚霞很靓,今日特地过来见识下。”
“三个男人来看晚霞,都不知该说你们浪漫还是……”黎绍坤眼神促狭在三人身上转圜,脸上露出揶揄之色。
花衬衫男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阿sir,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有点古怪,下次我再过来一定带个靓妹。”
黎绍坤面露微笑盯着花衬衫男,眼神却瞥向他身后两个板着脸的同伴,这样过了几秒,直到花衬衫男的笑声渐止,黎绍坤忽然开口。
“有冇带身份证?”
“有!”
花衬衫男答应的干脆,随后慢慢把手伸进怀里,黎绍坤见状眼神微微一凝。
从开始接触到现在,经验和直觉告诉他,这个男人一定有问题,出于职业的敏感性,对方将手伸进怀里这个动作,让黎绍坤垂在腰间的手指不自觉跳了几下。
不过下一秒,花衬衫男就从怀里取出一张身份证,笑着递到黎绍坤面前。
“阮世刚,家住九龙。”黎绍坤接过身份证端详两眼,却并未打消心底的顾虑,又问,“在九龙是做什么工作?”
“保险公司文员。”阮世刚回答得很流利。
黎绍坤点头,又看向他身后两名同伴。
阮世刚立刻会意,解释道:“我们是同事。阿武,还愣着干什么,拿身份证出来啊。”
“我去车里拿。”
阮世刚身边一名叫阿武的男人声音发沉,冲黎绍坤点头示意,转身往轿车方向走去。
黎绍坤瞥了几眼阿武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睛,他突然用力推搡一把旁观许久都未开口的吴广生,语气里带着威胁。
“这就是敲我竹杠的下场!以后你的客人我个个都查,日日过来陪你玩,看你玩不玩得起!”
吴广生被推的一个趔趄,紧接着涨红了脸:“差人大晒啊?我收你的每一分钱都是市场价,是你自己没有先问清楚嘛!”
“市场价?”黎绍坤瞪着吴广生,“四百块呀!香港人的消费水平什么时候变这么高了?”
“我还让我老婆帮你洗警服,还有你那份鸡排饭……”吴广生急急冲一旁的阮廷刚解释道,“泡大池没这么贵的,我这里都是明码标价。”
看着眼前一幕,阮世刚似有所悟,冲身边另一位同伴使个眼色:“阿文,你也去拿身份证,不要耽误阿sir做事。”
那名叫阿文的同伴应声而去。
本田轿车旁,最先离开的阿武探身进车内翻找一番,却并没拿出所谓的身份证,而是从轿车座位下掏出一把AK47式自动步枪,动作熟练地拉动枪栓,眼神阴冷。
就在他准备拔枪出来时,同伴阿文来到车旁,轻轻按住他的胳膊,冲他摇摇头,两人侧头目光冷漠的看着不远处还在和吴广生争执的黎绍坤。
浴场门口,黎绍坤的目光从始至终没有望向轿车旁的两人,他又跟吴广生吵了几句,最后终于不屑地摆摆手。
“剩下两个不用查了,天气预报话今晚有台风,我赶着回去关窗。”
黎绍坤动作轻描淡写,亲手将身份证塞到阮世刚上衣口袋里,目光仍盯着吴广生,一字一句开口,“今天先到这里,我明天再来陪你玩!”
吴广生梗着脖子:“咩啊!惊你啊!”
黎绍坤冷哼一声,拎着塑胶袋转身离开。
“大头绿衣死差佬!”吴广生小声嘟囔一句,又转头向阮世刚陪笑,“先生里边请。”
阮世刚若有所思看着黎绍坤远去的背影,嘴角带笑:“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