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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风球上岸

香港自七十年代先后成立投诉及内部调查科、廉政公署这两个部门后,警员的地位便从吕乐时代的一手遮天日落千丈,也不知算不算矫枉过正,以至于现在面对广大市民,某种程度上来说,底层的香港警员更像是弱势群体。

这种环境下,黎绍坤如果真的因为被敲了几百块竹杠,就每天去找吴广生麻烦,回头吴广生一个电话打去投诉科,黎绍坤不用想都知道要受处罚。

毕竟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投诉科才不管谁占理,通常手段便是处罚涉事警员,收获市民好感,顺便还能冲一波KPI指标,反正被处罚的警员跟自己又不是同一个部门。

如果说刚重生到这个年代的黎绍坤还不清楚其中门道,曾创下一天内六次被叫去投诉科接受调查的壮举,那现在的他宁愿自认倒霉,也绝不会因为几百块钱跟吴广生发生冲突。

所以刚才他与吴广生争执,吵的面红耳赤,显然是故意演戏。

至于观众,当然是自称从九龙驱车来看晚霞的阮世刚三人。

黎绍坤脚步不停,一路走回流浮山警署,此时天色已经擦黑,警署门口两盏路灯亮起,映照出蓝白色相间的院墙。

他的脑海里再次回想起刚才在浴场门口,阮世刚让同伴阿武去车里拿身份证的那一幕,当阿武转身离开时,脚步起伏间,脚踝处露出若隐若现的纹身。

“保险公司的文员敢纹身?骗鬼食豆腐,当我老衬(蠢货)!”

在流浮山待得久了,这种乡下俚语倒是学了不少,黎绍坤在警署门口停下脚步,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回忆起刚才浴场门口的一幕幕。

起初他只是出于职业敏感性,对阮世刚三人的身份抱有怀疑,可当对方自称在保险公司工作,又无意中露出纹身后,黎绍坤立刻意识到这三个人一定有问题。

香港自九十年代英美驻军相继开始撤离时,纹身业便日渐式微,失去鬼佬这个最大的客户群体,纹身师们只得将目标瞄准社团中人、性工作者以及一部分追求新潮的年轻人,更加重了普通民众对纹身的偏见,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港府虽然没有出台任何法律条文,但公务员不得纹身已经成了尽人皆知的潜规则。

保险公司文员有纹身?恐怕还没进门推销,就被那些三姑六婆客户拿着扫把打了出去,紧接着就是去监管会投诉某某保险公司招聘社团成员。

“三个男人趁着台风天来赏景,知道我是差人后神色紧张,跟住又故意隐瞒身份。仲有……”

黎绍坤沉吟间,突然又做了个奇怪的动作,他把双手捧到鼻端,用力嗅了几下。

或许是上一世缉毒警经验使然,让他对气味极度敏感,刚才在浴场门口借着将身份证塞回阮世刚口袋时,双手已经蹭过对方衣服,此时猛吸几口气,隐约能闻到掌心一抹淡淡的火药硝味。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黎绍坤想起在芦苇荡里跟郑宝全开过的玩笑,扯着嘴角苦笑。

他靠在墙角,在心中默默复盘了一遍方才发生的一切,自觉与吴广生那番争执的确骗过对方,没有打草惊蛇后,长吐了口气,快步走进警署。

流浮山虽然是乡下,但警署规格却和港九一般无二,报案室、会议室、羁留室一应俱全,不过因为乡邻间鲜有要案,这些办公区大多空置,久而久之里面就出现许多奇怪的陈设。

黎绍坤穿过报案大厅,踩着不知是谁忘了收拾、散落一地的扑克牌,绕过摆在屋子当中的乒乓球桌,又顺手弹了下挂在墙上的鸟笼。

正在笼中小憩的两只大草莺被惊得扑棱乱撞,惊恐看着已经坐进前台的罪魁祸首。

黎绍坤抓起前台桌上那部老旧的有线电话,熟练地拨通一个号码。

很快,电话那头传来一位女接线员的声音。

“你好,999报案中心,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师姐,自己人。这里是流浮山警署,我是警员黎绍坤,警号pc27孖52,我这里遇到点状况,麻烦帮我查一个身份证号码和一个车牌号……”黎绍坤言简意赅报上阮世刚的身份证号码以及对方驾驶解轿车的车牌号。

“好,请等等。”

电话那头传来键盘敲击的声音,不多时,传来接线女警的声音。

“黎sir,我们在数据库里没有发现你提供的身份证号码,对方应该使用了假身份证,至于那个车牌号,经过查证暂时没有发现问题,车主是一名英国籍男子。”

这几句话彻底打消了黎绍坤心里最后一丝疑虑。

三个男人,就算是为了避开老婆来乡下拼刺刀,也没必要做一张假身份证骗警察吧?

“黎sir,请问是什么案件,指挥中心循例需要登记备份。”电话那头接线女警的声音再度响起。

黎绍坤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阮世刚那副看似和善,实则令人不安的笑容,他握着听筒沉吟片刻,开口道:“我听电台广播讲,今天下午有劫匪打劫金铺,我初步怀疑这三个人跟金铺劫案有关。”

即便隔着听筒,黎绍坤都能感觉到电话那头接线女警的呼吸声急促了几分:“金铺劫案?你有什么证据?”

“师姐,我都讲是初步怀疑嘛!证据确凿还会在这里跟你打电话?早就被劫匪打成筛子了,你真以为我是陈家驹呀?”

此时距离电影《警察故事》第三部上映才过去一年,影星成龙塑造的陈家驹这个角色深入人心,连警队内部警员们都经常拿来互相调侃。

电话那头的接线女警也反应过来,打劫金铺的那帮家伙可都是亡命徒,上面特意吩咐只要发现线索就能请求支援,这时候还苛求证据无疑是让伙计们去送死。

接线女警的声音略显窘迫:“Sorry!我现在立刻联络本次行动的总指挥官,助理处长徐怀礼,在此期间请你保持电话通畅,等待总部支援。”

电话挂断,黎绍坤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轻抿嘴唇,手指无意识的叩动桌面。

徐怀礼?

这个名字让他陷入思索,脑海里对应出那张经常出现在警讯新闻里的脸孔。

作为一名华人高级警官,徐怀礼今年刚过完四十六岁生日,却已经身居警务处助理处长一职,也是警队十四位助理处长里年龄最小的一位,看上去前途无量。

但真正吸引黎绍坤的并非是对方的光鲜履历,而是这次劫案居然会让他这个级别的人物亲自坐镇。

根据香港法例,罪案发生后,应该由案发地区的指挥官全权负责,而徐怀礼助理处长的身份,恰好比总区指挥官高了一级,所以这次他坐镇中军,一定程度上已经违反了警例程序,也从侧面反映出香港警队对此次打劫金铺的案件相当重视。

“连总警司都没资格插手,看来案情没有电台新闻里说的那么简单啊。”

黎绍坤咬着指甲想清楚其中关系,从椅子上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冷风从门窗缝隙间灌进屋中,脚下散落的扑克牌随风而动。

窗外,隐隐有雷鸣响起,天际的黑云越来越厚,沉重的似乎要压下来,放眼望去,周遭也只有警署外那两盏长明的路灯还没有被黑暗吞没。

轰隆隆——

云层中一道惊雷乍起,下一秒狂风席卷着暴雨倾盆而至。

酝酿多日的八号风球,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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