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最早的电影文化雏形要追溯到1907年德辅道开设的域多利新法活动影画戏院,但真正将电影生意正规化经营并引流待客,则要等到三年后的1910年,中环云咸街的比照戏院和九龙区广智戏院先后开启营业,开创了香港最早的正规戏院。
到了三十年代,由于内地电影受到国民政府严格的审核机制,以及下令推行统一国语等因素,导致大批电影人涌入市场更加多元化的香港,几年时间里香港电影制作公司的数量便成倍增长,香港电影业也迎来了第一次繁荣期。
四十年代末期国民党战败,大量资金和人才涌入香港,令香港电影业再次得以蓬勃发展,一跃成为当时华语电影的中心,本土电影从自产自销逐渐开始向东南亚及其他西方国家出口。
这种盛况一直持续到六十年代,随着以邵氏、国泰为首的顶尖电影公司展开激烈竞争,香港的戏院也越开越多,从原本扎堆在港岛和九龙,转变为全面铺陈,各大电影公司不仅在新界平民区开设戏院,连偏僻的调景岭、西贡甚至是离岛区都投入资金建设,目的就是让自家电影一上映就能铺满全港。
这场厮杀最终以邵氏大获全胜而告终,在接下来近十年时间里香港电影业也唯邵氏一家独大。
直到七八十年代,嘉禾和新艺城两家电影公司作为后起之秀,先后超越了曾经的前辈邵氏,并且将更多资金注入电影制造行业,投资建设新式电影院,不仅令棚内拍摄的电影制片厂成为历史,更极大冲击了老派陈旧的戏院,大批戏院要么歇业倒闭,要么被迫转型为新式电影院,同样也是这一时期,香港电影业迎来了真正的盛世,又被称之为港产片的黄金年代。
到如今的九十年代,伴随着美国大片的引进和台湾片商资金枯竭等问题,香港电影业开始迅速由盛转衰,许多电影院由于付不起租金也纷纷宣布歇业,至于曾经铺满香港的戏院,存活率更是少之又少,几乎成为历史文物,也只有在租金低廉的穷人区,能惊鸿一瞥看到它们曾经留下的痕迹。
黎绍坤现在所处的这家仙宫,就是整个深水埗区仅存一家气息奄奄的戏院。
这家戏院所在的位置过去是熙攘嘈杂的居民区,经过几十年变迁,整条街已经变成老人街道,三姑六婆七叔公的聚集地,一定程度上保留了温馨的坊众气息,但更多的是偏僻陈旧的暮气。
昏暗的戏院里摆着二三十张木质剧院椅,借着银幕上的光源一眼望去,隐约可见戏院的上座率寥寥无几,几个昏昏欲睡的老人和掹衫尾进场的细路仔就已经是全部观众。
穿过逼仄的通道,黎绍坤挑了个角落靠墙的位置坐下,静静地等候马栏超的到来。
或许是为了迎合老年观众,仙宫戏院今天放的电影是一出《紫钗记》,主演是香港曾经的顶级巨星任白,正演到花前遇侠这一出,霍小玉悲咽叮嘱四皇爷:
“我嘅伤心你勿向人前说,恐坏郎君嘅美前程。巧写紫钗遗恨记炎凉,你、你都少提薄幸人名姓……”
黎绍坤合着锣鼓点,手指轻叩椅子扶手,耳边除了电影放映的声音,还间或前排老人随着唱词轻和声,细路仔们嫌闷嘀咕着要看黄飞鸿的抱怨声,以及外面街道偶尔传来的货车鸣笛声。
这样约莫过了有十多分钟,电影最后一出剑合钗圆放到一半时,一束微光透进影院,马栏超掀开门帘走进来,站在通道边眯眼观察片刻,看清楚黎绍坤的位置后,快步向他的位置靠近。
“黎sir,不好意思来迟咗,塞车嘛。”
“你这种级别的大佬,不会也开马自达吧?”黎绍坤饶有兴致的开了个玩笑。
“冇,单独过来见你,怕被人跟,我搭的士来的。”马栏超擦了擦鬓角的汗水,扯着衣襟让戏院的冷气灌进衣服里降温,嘴里抱怨道,“扑街的士佬舍不得开冷气,热死人。”
“收没收到风?”黎绍坤看着银幕上的黑白画面,语气随意道。
马栏超愣了一下:“乜事啊?”
黎绍坤转过脸来,冲他露出个和善的笑容:“刚刚在福荣街抓了两批晒马的古惑仔,一边是和胜义扯火的靓,一边是你手下那个叫大鹅的姑爷仔。”
“乜话?”
马栏超瞪着眼睛,声音不自觉放大几度。
前排看戏的几个老人齐刷刷回过头来,手指放在唇边,对他比划了个嘘的动作。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马栏超挤出笑容,双手合十向几位老人致歉,接着再次看向黎绍坤,压低声音怒道,“大佬你有冇搞错啊!我帮你做事你仲拉我的人?”
“镇定点,大家做戏嘛!”黎绍坤笑眯眯安慰他,“外面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只抓和胜义的人,放过你的手下,盲公都知道有问题啦!”
“全是我的手足兄弟啊大佬!现在被你抓回去一定留案底,他们个个都是小朋友,以后步入社会很难找工作嘅!”
马栏超义正词严说完这番话,凑近几分,“大家自己人,保释金不用交了吧?”
黎绍坤笑着回答:“如果你想让全差馆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线人,那就不用交。”
“挑!”
马栏超低声骂了一句,感觉心都在滴血。
他手下头马大鹅这次带了四五十个兄弟出去,每个人就算只交三千块保释金,那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何况这段时间跟和胜义开战,双方大大小小也打过几次,自己旗下几间场子都遭到对方的人扫荡过,不说关门歇业的损失,就是装修费也已经花出去几十万。
这两年靠着身边这位警官暗中帮自己在旺角插下的几支旗,好不容易赚到些钱,一转眼就花了个七七八八,再搞下去恐怕连老本也要赔进去。
想到这里,马栏超愈发觉得上了贼船,脸色发苦:“黎sir,我真的搞不定嘅,你换过第二个人来做啦!”
“咦?你觉得自己仲有得选咩?”
黎绍坤故作好奇,开口帮他分析道,“现在外面都知道你要跟老猫争老全坐馆的位子,而且已经跟和胜义开战,打算把人家的堂口赶出深水埗,就算你大佬龙根准你中途跳船,你猜和胜义会不会放过你?将来老猫上位会不会放过你?”
马栏超听完这几句话,怔怔发呆半晌,无力瘫坐在椅子上,脸上写满了绝望。
“但是你继续撑下去结果就不一样了。”
黎绍坤堵死他的退路后,又出言蛊惑道,“接下来这段时间我安排几场大龙凤,帮你把和胜义在深水埗的堂口全部拔掉,传出去就是你马栏超替老全把深水埗打成清一色,担保你扎职红棍,到时候现在损失的那点钱,还不是分分钟就能赚回来?”
所谓清一色,意思是这片区域只有一家社团话事,所有的生意也归其所有。而红棍二字,又叫揸fit人,是一个社团里最杰出的人才,仅次于坐馆和二路元帅。
这两句话里的诱惑力颇大,马栏超闻言果然再次提起精神。
他的堂口虽然在深水埗,但最赚钱的生意还是旺角的情缘网吧,如果真的能做到深水埗清一色,吞掉和胜义现在的场子,以后每个月光靠在深水埗收保护费的利润,就能持平旺角的生意,再也不用担心万一哪天被旺角的大佬看不顺眼当街斩死。
另外如果扎职红棍,就不用像现在做马夫一样劳心劳力。
这也是为什么同为堂口大底,红棍的身份要高过白纸扇和草鞋,不仅因为红棍能打,同样是因为只要他能震慑住其他社团,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安安稳稳等那些生意人把钱送上门,有了钱就能收更多小弟,像滚雪球一样做大做强。
马栏超在全一志里混了这么多年,把旗插进旺角听起来很威风,但始终是靠做女人皮肉生意上位的马夫,所以也只扎职到四一五白纸扇的位置,还不配被叫做揸fit人。
“黎sir。”
马栏超踌躇半晌,无奈和心动两种情绪在内心交织,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说出自己的顾虑,“扯火现在兵强马壮,我只是对付他一个就已经快顶不住,如果和胜义从其他堂口调动兵马来帮他,我一定死硬。”
黎绍坤微微一笑,前段时间他找到马栏超的时候,对方还竭力拒绝去争全一志坐馆的位置,而现在至少他开始有了点斗志,这是个很好的开始。
一旦投入沉没成本,再想割肉回头就很难。
黎绍坤当初也正是看到了马栏超优柔寡断这一点,才选择让他做自己的线人,这次将他手下大鹅等人全部抓进差馆,同样是为了让他出更多的血,愈发舍不得前功尽弃。
“放心,如果扯火从其他堂口调动兵马,你大佬龙根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黎绍坤安慰一句,又补充道,“况且有我撑你,和胜义其他堂口的人想踩进深水埗,哪有那么容易?”
马栏超进退两难,脸色纠结,内心再次陷入挣扎。
自从他放风出去,说要选全一志下届坐馆以后,两次想去见龙根探探口风,龙根都找理由推脱不见,所以马栏超很怀疑关键时候龙根会不会出手帮忙。
“好了,我该说的差不多说完,剩下的事你自己慢慢考虑。”
黎绍坤见马栏超迟迟没有开口说话,也不打算久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要快,因为明天我打算把你跟扯火带回差馆协助调查,如果到时候你还没考虑清楚,等扯火反应过来就会很麻烦。”
马栏超闻言脸色微变,猛地抬头看向黎绍坤。
黎绍坤脸上笑容不减,在戏院昏暗环境的衬托下,显出几分莫名的森冷。
银幕上的《紫钗记》已经唱到最后一出剑合钗圆,正是李益万般无奈下的几句接唱:
“泪穷力竭,俨如落网归鸦困身有玉笼,一朝翅折了怎生飞动……”
本该是才子佳人的唱词,可现在落在马栏超耳中,却别有一番滋味。
他用力吸了口气又长长吐出,对黎绍坤点头说道:“我知道怎么做了。”
黎绍坤目露赞许,转身往戏院外走去,他走出两步又好像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对马栏超说道:“对了,我调查过龙根的资料,这个老家伙自从上位以后表面上深居简出,其实有好几单大案都跟他有关系,但是警方又找不到直接证据,十足十老狐狸来的,你自己小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