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九点,港岛南区。
街市上灯火辉煌,香港市民的夜生活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因为白天的金铺劫案受到影响,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街头巷尾还是和往日多出些不同。
每一处街道口都增设了临时关卡,走在路上的行人不时会被身着便衣的警员盘查,街面上多出不少亮着警灯巡逻的冲锋车,凡此种种无不显露出此时警队内部想要破案的急切心情。
“徐sir,鉴证科的伙计刚刚送来报告,死掉那个劫匪用的是假身份证,从对方遗失在现场的武器判断,初步怀疑劫匪身份是越南仔,不过也不排除大圈的可能性……”
助理处长徐怀礼坐在一辆冲锋车内,手里捧着杯热咖啡,正在听手下一名督察级警官带来的消息。
“大陆那边上面有人交涉,我们不用管,影几张劫匪的相片发给越南警方,让他们帮忙认尸。”
徐怀礼交代两句,目光转动,忽然看到街角几名记者装扮的人鬼鬼祟祟正在往这边张望,脸色一沉,“祥仔,去几个伙计赶那些狗仔队走,冇阻差办公,另外问清楚哪家报馆,打电话给他们阿头,让他们不要在报纸上乱写引起民众恐慌。”
“Yessir!”
被叫做祥仔的督察应声离开。
徐怀礼独坐车内,有些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轻声道:“大件事啊。”
这次劫案不仅涉枪,还造成了相当程度的伤亡。虽然警方对外公布只有两名行人受到轻伤,但那只是为了维护警队声誉,实际上混战中还有四名军装警员中枪,其中一个在送去医院的路上就没了呼吸,另外三个现在仍躺在重症室抢救。
因此事件刚一发生,警务处长李钧夏应付完外界的媒体,便被布政司司长叫过去一通臭骂,灰头土脸的一哥回来立刻召集宪委级以上的全部警官,责令他们必须在十二个小时内破案,还点名要徐怀礼这位助理处长亲自带队。
“就是不知道李钧夏这次摆我上台,是他本人的意思还是鬼佬的意思。”
徐怀礼坐在车里思索片刻,抬手看了眼腕表。
距离对外承诺的时间还有六个小时,但现在案件仍旧没有太多进展,一旦这件案子破不了,不管是李钧夏还是上面的鬼佬,一定会第一时间将他扔出去做替死鬼。
他有些烦躁掏出手机准备打个电话,按了几下按钮发现毫无反应,这才想起这部响了一天的手机半小时前就不争气的停电关机了。
“四眼妹,打电话给O记,重点关照那些从事人蛇(偷渡)生意的社团大佬,查清楚他们最近接过的所有越南仔。告诉他们,边个不配合调查,以后全香港的差人打他一个,打到他的社团变蛋散,我话的!”徐怀礼啪一声扣上手机,用力扯了扯脖子上的领带,向守在冲锋车前一位戴眼镜的女警吩咐。
“收到!”
女警不敢怠慢,应了一声便匆忙向不远处的警亭跑去。
徐怀礼狠狠搓了把脸,也跟着走下车,活动着已经僵硬的身体。
十二个小时破案,听起来只是对外界媒体的一个交代,可徐怀礼却知道,这实际上是给自己挖的一个坑。
不过这个坑是警务处长李钧夏给他挖的,还是英国鬼佬上司,他现在还不清楚。
自从1984年中英双方签订了联合声明,越来越多黑头发黄皮肤的华人开始在港英政府里身居要职,就连如今警队一哥都是如此。
但这也分听不听话两种,比如徐怀礼这种连续两次拒绝去英国军情六处参加培训的华人警官,在鬼佬眼里就属于那种不听话的那种。
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不管是李钧夏还是鬼佬上司,这次点名要他在十二个小时里破案,多少有打压的意思在里面,如果按时将劫匪抓捕归案,当然皆大欢喜,可一旦任务失败,恐怕到时候他就会被丢出去首当其冲面对外界媒体的长枪短炮,鬼佬也能籍此将他这两年的成绩抹除,让他连续坐上许久的冷板凳。
想起下午警队一哥李钧夏指派自己带队时,那副故作为难的模样,徐怀礼眼神微冷。
“刚坐上警务处长的位置就像赶我下台。一哥?可惜戏差了点。”
天际,一滴雨水落在他的鼻尖,徐怀礼用手摸了摸,仰面看去,淅淅沥沥的雨滴越来越多,片刻间就仿佛串成了线的珠子,迅速打湿了他身上的警服。
而就在此时,一名穿着便衣的警员神色匆匆,冒着雨小跑着向冲锋车赶来。
正要上车避雨的徐怀礼注意到靠近的警员,目光一凝,抢步迎了上去。
雨势渐大,打在四下里发出阵阵噼啪声响,站在暴雨中的两人不得不提高了声调。
徐怀礼用力抹了把脸上雨水:“是不是有新的进展?”
便衣警重重点头:“徐sir,有料到!”
……
流浮山警署,报案大厅里亮着的白炽灯泡伴随着轻微的电流声,时不时闪烁一下,似乎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黎绍坤撅着屁股蹲在前台,愁眉苦脸摆弄着桌上那部老旧的有线电话,捣鼓一阵子便拨个号码将听筒放在耳边,等待片刻又垂头丧气放下听筒,继续之前的动作。
如此反复了几次,失去耐心的黎绍坤愤愤一拳擂在桌案上,低声咒骂。
“你老母不是这么黑(倒霉)吧!连电话都坏咗?”
此时距离他向指挥中心汇报情况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时间也来到了晚上十一点,这期间黎绍坤一直守在电话旁,可始终没有等到总区的消息,直到十五分钟前他准备再打电话过去问一问时,才发现这部破电话居然连半点信号都收不到了。
黎绍坤皱着眉头看向窗外,除了警署外两盏路灯还在风雨中坚守岗位,远处的黑暗里别说是警灯,连电筒都看不到一支。
“不知道总区那些家伙在搞什么,两个钟头,就算台风天也该过来了吧?”
黎绍坤一边腹诽,一边抓起桌案上的电话用力摇晃几下,试图用物理维修的方法让其恢复信号。
踏踏踏——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身后传来。
黎绍坤错愕回头,只看见一道黑影猛地近身,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对方借着助跑的惯性,已经飞起一脚重重踹在他的腰间。
这一下袭击来的猝不及防,黎绍坤哎呦一声叫唤,跟着就被踹翻在地,他躺在地上吸了口凉气,仰面怒视着一脸惊恐的始作俑者。
“全叔你搞咩啊!大半夜不睡觉学人扮黄飞鸿?嘶——顶你个肺!”
郑宝全脸上的惊恐之色一点点褪去,他先是侧头看了眼桌上的电话,又低头看向黎绍坤,继而像是想通了什么,露出尴尬的笑容。
“原来不是触电啊……来来来,我扶你起身。”
黎绍坤啪一把打掉郑宝全伸来的手,捂着腰从地上站起来,脸上还挂着怒气。
“这种天气你玩电话就是很危险嘛!上次新闻报道,有人就是台风天玩电话被雷劈死咗,我都是一片好心啫。”郑宝全挠着头顶荒芜的几根头发,讪笑道。
黎绍坤面色狐疑:“是不是真的?”
郑宝全忙不迭点头:“真金都没这么真,不信明天我翻报纸给你看!”
前世生在红旗下的黎绍坤自记事起,家里已经很少见到有线电话,所以他还真不清楚台风天打电话可能会被雷击,见郑宝全信誓旦旦的样子,心底不禁也有些犯怵。
“就当你好心吧。”
黎绍坤揉着腰嘟囔一句,看了眼桌上的电话,不动声色的退后两步,“不过你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搞咩?”
不同于下班后就各回各家其他本地警员,黎绍坤和郑宝全都是调任流浮山,吃住都在后院的警员宿舍。
郑宝全理所当然答道:“起来屙尿,见大厅还亮着灯不就过来看看喽,你呢?”
“我下午见到电台新闻里讲的打劫金铺那帮劫匪,打电话给指挥中心等支援。”黎绍坤没有隐瞒,冲郑宝全眨眨眼,“全叔,要不要跟我去抓他们回来?”
郑宝全神色一肃,沉声问:“在哪里?”
“金色海浴,就是经常有古惑仔光顾的那间浴场。”
“好!我现在去枪房取枪!”
“好!我等你!”
“好!你等我!”
两人一本正经的对了几句话,下一秒郑宝全突然破功,嗤地笑出了声。
“挑!别玩了,我看你像劫匪多点。我回宿舍继续睡了,你过来的时候记得熄灯啊。”
郑宝全说完,打个长长的哈欠,一步三摇往后院走去,显然把黎绍坤的话全当成了玩笑,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
黎绍坤笑着摇摇头,像是早料到郑宝全会这副德行。
看了眼窗外仍旧大作的暴雨,黎绍坤用手摩挲着下巴,抿了下发干的嘴唇。
墙上挂的钟表指针已经快要指向十二点钟,到目前为止别说支援,连警犬都没见着一条,难道真的要让自己单枪匹马去抓人?
黎绍坤想到这里哑然失笑,伸了个懒腰,迈步往后院走去。
“做大的都不着急,我这种小喽啰操什么心,睡觉!”
啪嗒——
身后有清脆的声音响起,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已经走出几步的黎绍坤回过头循声望去,目光落在墙角摆放着那座祭拜关公的香火神龛旁。
拜关公在香港是一种极为普遍民俗,文武庙的香火更是力压黄大仙和天后娘娘,各行各业,上至港督下至百姓,都有供奉二哥的习惯,就连警署都不能免俗,全香港几十间警署,每一间都至少设有一个关公神龛,警员们也经常举行各种祭祀仪式。
黎绍坤来到神龛前看了几眼,这才发现许是被窗户缝隙处灌进的冷风吹动,神龛旁挂着的一副相框掉在了地上。
他俯身捡起相框,相框里是一个青年警员的照片,照片里他身穿警服,脸上的青涩还未褪去,笑得很阳光。
照片角落处写着一行小字:丁志鹏(1967——1990年)
黎绍坤看着照片里男人的笑脸,沉默片刻后忽地露出笑容。
“不是吧大佬,电台新闻都说了,那帮劫匪有重火力武器的,起码是揸AK啦!我们揸住把点三八,连蚊子都打不死,你是不是想我下去陪你?”
黎绍坤擦了擦相框上的灰,将相框摆在关公像下面,又点燃六支线香插入香炉里,嘴里念叨着,“嗱!你同关二哥一人三支,就当是宵夜,用完早点休息,别整蛊作怪啊!”
照片里,丁志鹏的面容被升腾的烟雾笼罩,笑容依旧。
黎绍坤站在神龛前抱着肩膀,自言自语:“话是话,我上一世也是入过党的,搞这些算不算封建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