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斗笠,隔着红纱看这座城,视野里都是血一般的猩红。”楚翊说着轻声笑了,“阿晏,我倒是觉得这样的人间更加真实了。无处不在的杀戮,无处不在的血雨腥风,只不过在南都之外我们看不见,直到他们发生,直到鲜血浸染。”
陆时清顿了顿,他没有料到楚翊为何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些天他印象里的楚翊是爱笑的,从未有过这样的忧思。
“血雨腥风不一定看得到,光……也不一定看得到。”陆时清说着伸出手,有阳光透过他的指缝,照射在他的斗笠上。
南都历来是没有太多血雨腥风的,哪怕最近出了些许例外,也并不影响这里的人活得比外面自在。
其他地方基本看不到妖族,或者说有妖族混迹其中也一般不会现身,但南都不一样,这里有不少妖族并没有刻意隐瞒真身,反正人人皆以斗笠遮面,就算露出了尾巴张开了双翅,也没有人会知晓你的面容而让你从此以后都无处藏身。
“阿晏,你知道的,我从前其实很少出天阙阁,都是我师兄师姐带我长大的。”楚翊看着旁边走过的妖族,突然思绪就飘远了,“其实最照顾我的还是我大师兄和二师姐,我师父只有我们三个关门弟子,大师兄和二师姐又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我入门迟,等我入门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在天阙阁带了十年八年了。”
陆时清没有说话,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听着。
他能听出来楚翊此刻的心情是有些许低落的,连叙述的语调都是那样的低迷,想来这不是太过于美好的回忆。
楚翊一边缓缓向前走着,一边不急不缓的说:“那时候啊,我师兄就最恨妖族,他教我惩奸除恶,带我除妖,恨不得杀尽天下妖族。”
“他……是经历了什么,怎对妖族抱有如此大的恶意?”陆时清被红纱遮住的眼眸闪现出些许复杂的神色。
楚翊摇着头叹息:“他小的时候亲眼目睹了双亲被一只狼妖剖心食肉,若不是师父恰巧经过救了他,他也会死在那只狼妖手里。所以他从小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学号法术,保护好自己想要保护的人,除尽天下的妖……”
这世间原本没有什么绝对的善恶之分,但当深仇大恨横在种族之间,所有的仇恨都会被无限放大,到最后,终究会化成两族之间的天堑。
陆时清抬起头道:“人非尽善,妖非尽恶。说起来如此简单的道理,谁都能听懂,但又有几人真正做得到践行呢。”
“所以我从小就特别讨厌妖族,讨厌狼妖杀了师兄爹娘,讨厌他们制造出的那些血流成河,讨厌总有师兄弟在除妖的时候受伤。”楚翊说着声音小了下去,“可是后来有一次啊,我又溜出天阙阁了,那时候我还很小,再加上我学习法术一向很吃力,光焰只是对付鬼魂管用,一不小心就落入一伙贼人手里了。他们要抢了我身上值钱的东西,然后就杀了我,我都以为我必死无疑了,却突然出现一只妖救了我。”
楚翊说着深吸一口气,每每回忆起那时他都还是会后怕,如果当时不是那妖的出现,那可就死在这群人的手里了。
“我也记不得那个救了我的妖到底长什么样子了,但当时他好像并未收敛妖气。我只记得他一身素色布衣冲进那群一身黑的贼人里厮杀,那一刻他倒是更像个人,而那些人却更胜妖魔。”楚翊的声音有些许颤抖,“后来他杀了好多人才抱着我逃出来,我看见他的左肩上有一道很长的剑伤,留了好多血。但我还没来得及跟他道一声谢,我师兄他们快找来的时候,他就离开了……”
“人族与妖族之间的误会太多了,他大概只是不想惹些无谓的麻烦而已,所以先离开了吧。”陆时清轻声回答着。
楚翊点了点头:“所以从那时候起,我又在想,师兄说错了。他的爹娘被妖所杀,而我的性命被妖所救。我做不到站在局外人的身份劝他放下杀父杀母之仇,但我也做不到眼盲心冷的挥剑斩向无辜的妖。”
陆时清听到这里看向了楚翊,隔着两层红纱他当然看不清楚翊神色,但却可以感觉到楚翊的心情没有方才那般沉重了。
“阿晏,所以我感觉我会很喜欢南都,你看这里居住的人,不在意种族之别,都可以和平共处。这样,多好。”楚翊说着又转头望向了一边,一直鸟妖煽动着洁白如雪的羽翼抱起一个哭泣的婴孩,似是在着急的寻找走丢幼子的父母,一切是那么融洽。
“是啊,这样多好。”陆时清轻轻的笑着。
南都就该是这样,没有纷争,没有种族之别,这里本该是一方净土。
然而现在哪怕是南都,也不太平了。
“并非所有的妖族都能隐匿妖气,你说如果就连这样最后一方净土都要被打破,他们还能去何处藏身啊……”楚翊摇了摇头,天阙阁是除妖第一大派,他看过太多的妖在他面前死于非命,那些或善或恶的妖族被无差别对待,在那些人眼里他们仿佛生来就是有罪的。
“世道如此,难以改变。”陆时清伸手抚上腰间的细剑,剑穗一晃一晃,流苏荡漾在身侧。
“可是我想试试,就算改变不了这个世道,至少可以试着改变天阙阁。”楚翊突然提高了音调,“如果我真的能顺利继任掌门,这也不是不可能。”
“那我……翘首以盼。”陆时清笑着,只是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到那天了。
初冬时节难得有放晴天,但今日的南都却是冬阳绚烂,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潮都涌向城北的神庙,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信神,但来者皆会拜神。
“阿晏,城里的人一般都不出城的吗?”楚翊突然问道。
陆时清点了点头:“南都有很多人只是来待几天就走,那并不长居于此的人一般是冲着南都的奇珍异宝能人异士来进行交易的,会比较注意自己的身份,但还有一部分人住在这里可能一辈子也出不了几次城,相对而言也没有那么注重自己的身份会不会暴露。”
“噢,所以那些敢以真身示人的妖族大多长居南都,而吃了隐息丹无法使用灵力法术的便大多是外来者。”楚翊若是有所思,“这样看来城里抢夺财物的这批人和城外剖取妖丹的那批是两拨人,而且……他们并没有经常进出城门传递消息,所以才不受隐息丹控制。但不进出城门,他们又是如何传递消息的呢?”
“南都不能动武,但并非不能使用法术,有些妖族以为这里是安全的,会毫不忌惮的使用,就算谨慎些的,在遇到劫财之事时也难免反击,”陆时清凝神细思,“所以一定是城内他们找准了目标确定是妖族,大概率是通过在这些人身上留下什么记号的方式直接告知外面那些人的。”
这样一来他们不必进出城门,也就不会吃下隐息丹从而失去灵力。
“算啦,等雁城主回来我们再跟他聊聊吧,说不定能知晓更多。”楚翊笑着往前走了去,脚步轻快了不少,“阿晏,今天可是祭神节,难得遇上这般热闹的时候,我们一道去前面看看吧。”
陆时清不由得也加快了步伐,微风扬起他遮面的红纱,隐约可见他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笑的温和而美好。
楚翊一看就是鲜少出门,拉着陆时清这里看看,那里逛逛,怎么也看不够。
“阿晏,你看那里,好像是在卖什么酒?”楚翊突然兴奋的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摊,摊前围了不少人。
“那不是在卖酒,而是这边祭神节的风俗。”陆时清跟在楚翊后面,步子比楚翊沉稳了不少,“这酒你花银子可买不到,得投中了前面的壶才能赢得桌上的酒。”
听到这里楚翊提起了兴趣,他拉着陆时清挤上前去跃跃欲试,其他人见到这两人器宇不凡,都纷纷投来了打探的目光。
“这位公子要来试试吗,这是我们南都祭神节的习俗,一人可拿五支竹箭,只要投中前面那个竹筒之中两支,就可以换得一壶忘忧酒。”摊主是个很热情的小姑娘,她并未戴斗笠,露出头顶一对毛茸茸的长耳朵,原来是只兔妖。
这竹筒离人站的位置还是挺远的,看近处散落的箭矢就知道有不少人都失败了。
“那我……就来试试吧。”楚翊笑着接过竹箭比划了一下,往前一掷,箭准确无误的落入了竹筒之中,紧接着他又拿起三支,竟是同时投中。
已经有两壶酒了,够喝了。楚翊思索一番,干脆拿起最后一支箭,猛地向前一扔,竹箭竟是直接穿透的竹筒,横着将整个竹筒连同里面的四支箭都牢牢定在了后面的墙上。
周围的人都看呆了,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响起来惊呼和掌声,但楚翊只是笑着回过头看向陆时清:“阿晏,一起尝尝这忘忧酒?”
两人拿着酒登上一处高楼,站在整个南都的最高处俯瞰着整个南都。
陆时清欲言又止,再三思索还是开口了:“我们其实可以在下面坐着喝……”
他们在屋顶,但下面明明就是一个有着长廊座椅的阁楼,但楚翊偏偏拉着他爬上了房顶。
“既是登高,当然要在最高的地方喝酒才有意思,下面阁楼岂不是局限了。”楚翊振振有词,“你看这儿的风景多好,微风拂面,目无遮挡。”
陆时清笑着摇了摇头,楚翊有时候就是这般……孩子心性。
“阿晏,这酒为何名为忘忧?”楚翊说着打开酒壶喝了一口,“当真是仙露琼浆啊。”
“这可不是普通的酒,而是用南都的护城河水和只在这片戈壁上才能生长的忘忧花酿造而成,出了南都,可就喝不到了。”陆时清说着也打开手中酒壶闻了闻,“忘忧花酿酒可让人入梦,忆起曾经最无忧无虑的岁月,所以名为忘忧。但我也只是听说,未曾试过,不知是真是假。”
“那我可真有些好奇了,”楚翊说着又喝下了一大口。
这忘忧酒清冽芳香,闻上去有一股浓烈的花蜜香,陆时清浅浅抿了一小口,却感觉到强烈的灼烧感沿着喉咙一路向下。
他有些惊讶的看着手中酒壶,这酒闻起来应当不算烈才对,怎么有这么辛辣的灼烧感?
陆时清抬起头看向楚翊,楚翊已经喝了不少,但却没有任何异常。
糟了,恐怕不是这酒太烈,而是灵诀又加重了……陆时清一贯是会喝酒的,但大部分时候都只是小酌,除非灵诀发作太痛才会多喝一些麻痹自己,可不管多烈的酒也不会像现在一样觉得辣喉咙。
而现在喝一口酒都烧得心慌,五感被无限放大,一点点酒味刺激都已经吃不消了。
“怎了?”楚翊看见陆时清思绪都似乎飘远了,有些但又的看向他。
然而陆时清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笑着又强忍不适饮下一口:“无事,只不过在想我这辈子,又是那段时光最无忧无虑罢了。”
言语间酒已经喝了不少,脑袋也有些昏昏沉沉,这时候再躺在屋顶就着实不是一个太好的选择了。
“阿晏,我们下去阁楼里坐坐吧。”楚翊晃了晃空酒壶笑道,“这酒喝着不烈,劲倒是挺足。”
陆时清点点头扶着楚翊一跃而下,衣袍翩跹如蝶。
木质雕花的阁楼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厚重香气,坐下没多久,陆时清手中没喝几口的酒壶就跌落在地,两人都枕着手肘眠入梦里。
梦境是那种熟悉的凄清,对是之前在柏岳编织的梦境里曾见过的那个那个寒潭。
只是现在似乎不是冬季,这里没有积雪,裸露出来的石块上都长满了一种白色的花,有点点星尘般的光飘荡其间。
“时清,你怎么又喝醉啦?”有人笑着唤他,声音是如此的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