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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庙祝

九龙油麻地,众坊街,城隍庙。

袁四脚步轻快的朝着城隍庙走去,比起就在百步之外的天后古庙,城隍庙冷清到似乎愧对那个庙字,只有偶尔一两个穿着寒酸的老者或者妇孺,面带悲戚的走进来跪下,对偏座上供奉的地府十王神像磕头上香,随后就失魂落魄的离开,从头到尾都没有付香油钱的打算。

“喂,你居然跑来这里做庙祝?”袁四打量着一对互相扶持的老夫老妻离开城隍庙之后,对此刻趴在庙门内侧小桌上看书的骆天赐问道:“对方都没有留下香油钱。”

“这里又不解签,肯来上香的大部分又都是死了亲人的穷人,当然没的赚香油钱。”骆天赐合拢手上那本伯特兰罗素的英文著作《中国问题》,看向袁四露出个笑容:“四姐,居然得闲跑来上香?你澳门的打劫生意不景气,想上柱香改改运气?个人推荐,姻缘财运出门左转,天后古庙,包灵验。”

袁四脸上挂着开心的笑容:“香客都是死了亲人的穷人?是什么意思?这里改做了义庄?”

骆天赐一指十王神像的位置,袁四顺着骆天赐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十尊地府神王坐像前,居然有一尊穿着囚衣如同犯人的小小泥塑神像,身戴枷锁,枷锁前还垂着一条铁链,最主要犯人并不是跪在十王像面前,而是站在十王神像前身体微微前倾,看角度,居然是正面对着前方的香炉与下方跪拜的香客。

这个姿势显然证明,这个好像犯人一样的神像,也在享用人间供奉的香火。

“我见过杭州岳王庙外的秦桧像,犯人是跪下的,你这个他娘的是不是摆错位置?这样摆,岂不是连犯人都要享香火供奉?”袁四看到神像,皱皱眉,对骆天赐问道。

骆天赐取出香烟点燃,走到神像前,用手拎起来那个囚犯泥像看了看,又放回去,动作毫无敬畏之情:“据说,这个犯人代表世间一切死刑犯,代表那些死于国法的囚徒,他站在那里,等候十王根据他的罪恶判处他去哪一处地狱,所以那些家中有亲人死于国法的人,会来这里上香,贿赂十王,请他们网开一面,善待犯人,顺便让自家的死鬼犯人也能沾一沾香火,早日脱离苦海,怎么样?听起来有没有道理?”

“规矩就是规矩,你讲他娘什么道理,信神佛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袁四听到骆天赐的话,不满的回应道:“我二哥就是被枪决的,听你说完有这种规矩,那刚好也拜一拜。”

随后袁四从香炉旁拿起三支线香就着烛火引燃,随后跪倒在蒲团上,闭目垂首,念念有词,最后恭恭敬敬磕了头,把三支香插到了香炉内。

“刚才那番你口中的规矩,是我编的,囚犯神像也是我请人捏的。”骆天赐对袁四笑道:“我没有搞出这个泥像之前,这间庙根本没有香客登门,现在至少一天会有几个登门上柱香,添添人气,隔三差五也会有些家境不错,亲人伏诛的有钱人为求心安,过来丢下二三十块香油钱,让人帮忙奉香供奉。”骆天赐用夹着香烟的手指敲了敲泥像:“街边捏泥像的,需要照着模样来捏,最终我让他按照我的样貌捏的。”

袁四张了张嘴,她经常骂人彪,也骂过骆天赐,但现在骆天赐拿自己样貌捏神像的事讲出来,让她觉得对方已经不能用彪这个字来形容,如果漫天神佛现在不当场降下雷火劈死大逆不道,不敬鬼神的骆天赐,袁四都觉得自己以后很难再相信它们的存在。

“你不是做老板,怎么来这里成了庙祝?”袁四直勾勾盯着庙内的神像十几秒,发现神像没有要劈死骆天赐,叹口气,果断换了话题。

骆天赐拿起掸子就那么一下下拍在神像上,扫着香灰:“工厂有牛哥打理,我自己无事做,刚好这边招庙祝,我就来应聘喽?”

“无事可做跑来做庙祝,你不信鬼神跑来这里等被雷劈呀?算啦,我今日过来,是想讲,三千九百块的股份,一个月我就拿到了六千块,梁牛的意思是,拿到六千块,就当我退股,彻底清账,互不相欠,我又不是白痴,这么赚钱,比抢劫还快,除非去做大生意,不然现在抢劫一个月都抢不到六千块,我来问你,你工厂现在缺不缺人手,我和几个手下准备来你的工厂开……”

“……六千块?梁牛给了你六千块?”骆天赐也愣住,盯着袁四:“你讲笑咩?四姐?”

袁四看到骆天赐惊讶的表情,也不再废话,直接解开风衣纽扣,腰间围着身体插了几沓新旧不一的钞票,袁四一沓沓甩在桌面上:“讲清楚,就算是梁牛算错了分红,股份同这些钱,我也是不会退的。”

“工厂不可能赚这么多,我来做庙祝之前,简单看过工厂资料,那个制衣厂只接了菲律宾的成衣订单,原料,设计,销售都是菲律宾的公司负责,工厂只负责生产,是环节的最底层,利润算是最低,梁牛就算自己出去卖身补贴工厂,扣除人工,水电之类之后,一个月都赚不到六千块,更何况他舍得付给你六千块,想要让你退股,就说明工厂赚的很可能是六千块的一倍,甚至更多。”骆天赐眼睛看了看桌上的钞票,又看向袁四,眉头微微皱起,语气肯定的说道。

袁四耸耸肩:“所以,是梁牛算错了账?”

“他在青楼做龟公出身,客人打赏付款时,他接过钱甚至不用数就知道对方是不是给足了钱,心算早就练到炉火纯青,何况又跟在谢弼的工厂做了这么久经理,不会看不懂账目。”骆天赐吸了口香烟:“草率了,不应该急着来攀东华三院的关系,把工厂丢给他,走罢。”

东华三院?袁四听到这个词一愣:“你不是闲下来无事做,跑来做庙祝吗?关东华三院什么事?”

……

谢弼埋头翻阅着大量的英文资料,每看一份,就拿起对应的面料贴在脸上感受,秦苏叶则在旁边帮他倒了一杯咖啡:

“真的要让工厂生产你从日本带回来的这种卫生巾?”

谢弼放下面料,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点点头:“怎么,你觉得我不太可能做出来?”

“夫人昨日唤我一同去看戏,对我讲,谢先生知道你的主意后,在家里发了很大一通脾气,话你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不是生产袜子就是绷带纱布,就已经让他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现在居然,居然要给女人生产这种……卫生巾,分明是要让谢家彻底沦为笑话,夫人想让我劝劝你,你如果坚持想做这种生意,能不能为了谢先生退一步,干脆和家中做生意的方法一样,把日本或者美国的品牌买下代理,这样对外也能说你是做买办生意,总比自己生产这种卫生巾听起来好听些,谢先生也不用太尴尬。”秦苏叶在旁边柔声说道。

谢弼只是低头喝着咖啡,等秦苏叶把话都讲完,他才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妻子,笑着问道:“你觉得我丢脸吗?”

秦苏叶微微摇头:“你在我眼中,怎么可能会有这两个字出现?但你终归不能一直就这样与父母关系不睦,而且夫人讲的也有道理,你是男人,自己开工厂生产,传出去会让人家笑话,纵然自己不在意,但谢家需要脸面,不如就开间公司,买下代理……”

“那不就和我家中这一百年来做的没有任何区别了嘛?汽车,石油,保险,钢铁,水泥,衣服,珠宝,电器,钟表,香港你想要买的一切,都是洋行进口而来,中国人买这些东西付出的钞票,除了洋人赚走大部分,还有一部分,就是被谢家这样的,盘踞在香港的二十几个买办世家赚走,我记得我弟弟以前常常故意气我父亲,说买办是汉奸,其实买办的确不算汉奸,毕竟他们出卖自己的能力与人脉赚钱,并没有出卖国家,但这种职业的存在,阻碍中国人自己开工厂,从二十年代至今,香港有多少中国人开的工厂,最终被买办们想方设法挤兑到关门大吉?如果这样看来,他们又的确算是汉奸,毕竟无数试图与进口商品试图争雄的国货品牌,因为他们彻底烟消云散。为什么挤兑那些国货品牌?为了洋人,不,他们对洋人没有那么忠诚,只不过是因为国货卖出一件商品,买办就少赚一份钱,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赚钱,如果我想做买办生意,早就做了,我更希望我个人开心的同时能赚到钱,如果自己开心赚到钱之余,能让外面那些陪我一起辛苦的工人也能赚到钱衣食无忧,那就更好,比如此刻,我挑选用料,这件事就做得很开心,因为可能我做这件事,未来也许让很多中国女人在月事时更轻松些,舒适些,这很有意义,丢脸吗?如果他觉得丢脸,他的朋友觉得可笑,那只能说明受过英式教育,自诩文明,懂得尊重的他和他的朋友,反而不如我这个没有留过洋,只在内地读过书的儿子,更尊重女人。”谢弼握着自己妻子的柔夷,语气平静的说道:

“我做的生意,如果能让女人们来月事时更轻松些,她们会不会开心?”

“会的。”秦苏叶把自己另一只手轻轻压在丈夫的手背上:“算啦,我都知道自己劝不动你,可能只有骆天赐那种怪胚才能和你聊得很开心,你呢,堂堂大男人,不顾外人目光,坚持要生产这种女人用的东西,他呢,手段狠辣,头脑又灵醒,结果偏偏丢下工厂跑去庙里做了庙祝,都是怪人,对了,我注意到,他看你的眼神很怪。”

听到妻子提起骆天赐,谢弼笑了起来:“天赐很有意思,他之前偷偷约我去上海浴室洗澡,那家伙包下整间浴室,把人全都赶出去之后,神秘兮兮的问我,到底是不是他老豆,说我下巴上的痣,同他父亲一样,两个人再相似,也不可能相似到如此地步,更让我不用继续伪装,只有我同他两个人在,绝不会泄露天机,又对我讲了很多他同他父亲的往事,问我有没有印象。”

“你的年龄,怎么也不太可能有他这样大的儿子,他没有想过这一点?”秦苏叶听到这种秘辛,再是恬静如菊,都忍不住流露出好奇的表情。

谢弼说道:“我也是这样对他讲,我说我绝对不认识他,结果他换了话题,聊起了其他事,聊着聊着,突然对我大喊骆剑秋!我满脸茫然,骆天赐看我仍然没有反应,最终只能骂道,你个扑街连亲生儿子都不肯认!早晚天打雷劈。看我仍然好像打量白痴一样打量他,最终他只能绝望开口,请求我不要外传,就当他喝醉酒,当天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那你仲对我讲?答应了人守秘密,就要做到。”秦苏叶听到谢弼的话,当即捂住双耳:“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

“梁牛,霍威,仲恩都知道啦?说不定我父亲都听过。”看到秦苏叶的动作,谢弼哈哈笑了起来:“不然你以为天赐为什么跑去做庙祝不肯见人?”

“正是夫妻情浓时?大佬,我是不是来的不凑巧?”门外,谢弢的声音响起。

谢弼抬头看向门口方向,自己的弟弟谢弢带着妻子吕海柳正笑吟吟走进来,谢弼皱皱眉,不满的对谢弢说道:“麻烦你有时间就关心一下家族生意,一周七天,我已经见到你四次,今次又什么理由登门?”

“帮你那位未婚妻徐小姐相亲喽?”谢弢凑过来,随手拿起桌上的面料打量着,开口说道。

谢弼嘿了一声:“都讲了几百次,让你不要做无用功,徐辛夷我从小就认识,那女人摆明是自己暂时不想嫁人,所以用我这件事闹起来当借口而已,偏偏你同父亲喜欢陪她一起发疯。”

谢弢端起谢弼的咖啡喝了一口:“哇,我同老豆替你擦屁股,连句谢谢都不讲,仲冷嘲热讽?大佬,是你始乱终弃,我才要隔三差五同她打交道,这种话都讲得出口,你是不是人来的,有没有人性?在家里老豆骂我不肯尽力,来你这里你就话是我自作多情……”

秦苏叶起身帮吕海柳,谢弢准备了两杯咖啡,坐下陪吕海柳笑道:“这次又介绍了哪位年轻才俊给徐小姐?”

“哪有那么多年轻才俊?”吕海柳性格外向,此时毫不客气的坐到秦苏叶身旁,笑嘻嘻的说道:“一个做律师的同学,之前介绍开律师行的给她,都没被看中,做律师的自然更不可能,交差嘛,就像仲恩应付我交差……”

“喂喂喂!”谢弢一口咖啡喷出来,连忙打断,随后怒视自己的老婆:“不是什么话都好对人讲的,你是受过西方教育,不代表你是不知廉耻的西方鬼佬,交差……这种话都能讲的咩?你几年在英国女校都学了乜鬼。”

“男人坐在一起能聊那些事,女人难道不能聊?”吕海柳白了谢弢一眼,不过倒也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谢弢揉揉鼻子:“骆天赐呢?来了四次都未见到他,被你赶走呀?只看到霍威在外面。”

谢弼用天秤小心翼翼的称着两块面料的重量,观察着数据,没有理会谢弢的询问,旁边的秦苏叶对谢弢说道:“骆天赐早就跑去油麻地城隍庙做了庙祝,如今联丰制衣厂都交给了梁牛在打理。”

谢弢先是笑容满面的听着,可是马上又敛去笑容,随后更是下意识站起身,看向旁边正专注数据的谢弼,最后又扭头看向秦苏叶。

秦苏叶不太理解谢弢表情微变,语气肯定的说道:“是真的。”

“我知道是真的,刚开始我以为阿嫂你讲笑,不过我知道你不会对我开玩笑,所以一定是真的。”谢弢扭头看向自己大哥谢弼,嘴里说道。

“骆天赐就同你大哥一样,很难让人琢磨清楚他在想什么,你大哥还好些,至少问起总肯说出来,骆天赐那种人,问起来,也只是一笑,随后就转了话题,之前我让梁牛去问过他,是不是因为你大哥占了制衣厂的股份,让他不舒服,如果是,可以把工厂股份如数还给他,结果他对梁牛讲,他只是无事做,所以跑去做庙祝,找一找庙里的财路,这种话一听就是随口敷衍。”

此时谢弼把面料取下来,把数据记录在记事本上,忙完这一切,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看向旁边的谢弢:“干嘛这副表情?”

“骆天赐对你讲,是为了你这个卫生巾生意,去了庙里找一找财路?”谢弢盯着谢弼问道。

谢弼点点头:“不然你以为呢?难道真以为把我错认为他老豆,没脸见人才去了庙里客串庙祝。”

“东华三院。”谢弢目光锐利,语气肯定的说道:“做庙祝先洒些小钱充当饵料,到时香港民众就如同水鱼一样自然围上来!这才是做生意,这家伙的脑子果然和他的名字一样,是天赐的!不过是你……”

铃铃铃,电话突然响了起来,谢弼当即停口,秦苏叶也按下好奇心,起身走过去接通电话,听了几声之后就挂断,谢弼此时抬头看向自己妻子:“怎么了?谁打来的电话?”

“阿牛打来,说制衣厂去了两个菲律宾人,要见工厂老板,说工厂欠了他们一笔钱,但又拿不出单据,只说要见老板。”秦苏叶对谢弼说道:“阿牛问你忙不忙,如果在忙,他就让菲律宾人去见天赐。”

“天赐不喜欢打理工厂,这种事,我去罢。”谢弼叹口气,站起身活动着脖颈腰肢说道。

秦苏叶点点头,迈步去衣架处帮谢弼取外套,准备送谢弼出门,赶去制衣厂。

谢弼正要走过去穿外套,此时谢弢却像是突然回过神,猛然抓住谢弼的手腕,脸上更是露出难得在谢弼面前浮现的凝重:

“大佬,让骆天赐去见菲律宾人,是生是死,要让他自己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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