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式马桶被一米高水泥墙围。
被子都军训使用深绿色外套。睡觉仓门外有片空地,进来时看见有水管,像洗澡和洗衣服地方。
这时候薄耀塬还没压下内心腾腾燃烧的火焰。不由自主想报复、想冲出去要自由,理智又清醒告诉他这种念头冲动又愚蠢。
第二天清早,仓头分毛巾牙刷给薄耀塬,都要钱。他进来时身上现金换成这里面用的票,钱从票上扣。这仓头是港澳人。仓里需要购买任何东西都必须经过他手,绝不允许私自跟看守所里卖东西的接触、外面五块钱烟经他手变十五块,十块钱烟变三十块。十五块烧整鸡变五十块,可以想像仓头日子很滋润。
这仓里没有老板。但仓头加两个助手每餐都单独在一边吃,三四个小菜,必有烧鸡烧鹅。普通嫌犯吃监狱提供、一盆米饭素食,每周一四六加餐荤菜。菜仅仅熟了,油盐很少。
薄耀塬进来时身上现金没多少。
仓里活不算太辛苦。都些手工活譬如穿珠子,做假花之类但要求每个人必须完成数量。说来的确不算太多,因为每个人都能完成、当然指认真做了情况下。
一同进来男人属于不认真完成典型。整天都不做。仓头喝骂他就说身体不舒服,腿痛之类还要求看医生——“你不做是吧?病了是吧?好,那让你休息,坐到厕所里面休息!”那人蹒跚腿脚艰难模样。这时候谁都看出来他装病、矮个子接盆水故意把厕所水泥地板浇湿让那人坐里头:“你好好在里面休息啊!”
薄耀塬在靠近厕所位置做手工,那人主动找他说话。
不想理会这人却说个不停:“他们这些人狗眼看人低!小兄弟,我告诉你,不吹牛!我在外面有资产千万,过几天我老婆来肯定拿钱狠狠砸他们脸!我进来正碰上没带钱,平时出门我钱包里面都放好几千……小兄弟,你有钱的话先借我,我病厉害,吃不好身体好不起来,过几天我老婆来双倍还你!”
这诈骗犯拿他当好骗的小孩。
“我没钱。”
“没事,等我老婆来我包你以后每天吃香喝辣!”又絮絮叨叨说着没进来前外面多风光:“但现在我身体不好,你做活快,不如给我帮帮忙吧?他们这些人都没人性,折磨我这样病人!”
矮个子过来不耐烦一把推那人骂道:“去你妈的!再想骗人我让你喝马桶水!”经过矮个子斥责拆穿,那人犹自小声说外面风光。
后来仓头看不过眼,叫薄耀塬到前面干活:“少理那种人。你年纪小事情也不大,说不定很快能出去。安心做自己事情就行。”晚上干完活后一群人排队洗澡。
即使大寒冬,洗澡也没有热水。
还不能不洗,正因为集体起居生活、仓里更要求个人卫生。个人都拿冰冷水浇湿了迅速抹肥皂,不愿意多停留一秒。初时薄耀塬见别人这么冲洗有些犯嘀咕,刚湿身冷得神经急绷,但随之而来竟阵阵热气,冷水再淋身上一点不觉得难以忍受,反而冷水不浇才感些冷。洗完澡后整个身体十分暖和,脸颊甚至还热出汗,纵使只穿单薄衣也毫无寒意。
傍晚躺下休息,薄耀塬忽然想家。
想父母,想蓉儿,还有姜青。过去几乎不曾太过想家,一直以为自己对分离看很开。时至今日才知不是。过去看得开因为那些不算分离。但挥舞着荒芜红珠冲破红墙?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薄耀塬数着时间过日子。有人告诉他刚进来时都这样。
‘过不了多久会忘记时间概念,早一天忘记早一天轻松。记得清楚意味着还心存强烈希望,每一个夜晚失望的侵袭也就越汹涌,痛苦也越深。’这么说的是一家公司主管,说自己冤枉。属于彻头彻尾被栽赃嫁祸当了替罪羔羊,但表情实在平静也没有愤慨情绪,薄耀塬根本不信。而仓头对此很不以为然:“杀了人的还说自己冤枉呢。”矮个子当时笑嘻嘻:“我他妈的接受审讯时还高喊自己冤枉呢!”矮个子被关两年多,没有正式逮捕。他在某天吃完早餐后突然想杀人,然后把碰到的一个十几岁孩子和个二十来岁女人都杀死了。
也没有抢夺别人财物。紧接着没多久被抓住,但警察没有找到凶器,也没有目击证人。他一直叫冤枉,坚决不认罪,认罪就是吃子弹。可他也没有被放出去。有人奇怪问他为什么没证据能关那么久,矮个子瞪眼反问:“我他妈的又不是律师,你问我我问谁!操。”这里面似乎没几个好人。矮个子白日里还会跟两个关系好的谈论出狱后做什么。有个人提议抢劫加油站,现金不少风险又低。矮个子便打住不让那人继续说,警惕回头张望仓里做活的一圈,他很谨慎,犯人如果举报别人能够立功,显然他防备这种情况发生。
进来第七天,又押了四个嫌犯进来。当天也被送走一个,出了逮捕令被带走的。看守所原本只临时关押人地方,据说条件比监狱好。有些能量手段的即使出逮捕令也能够在这里服刑而不去监狱。这天来的一个犯抢劫罪,但他对罪行似乎不担心,仓头问时说手机丢掉了,没有物证。一个因为嫖娼被抓进来判刑三年,薄耀塬觉得挺新奇,这才知道嫖娼竟然需要坐牢。那人说当时如果有五千块交罚款就没事,但他当时没有。
都笑他丢人,别人坐牢他坐牢,他为了跟妓女睡觉坐牢。
这两个都小事。
还有个二十六七左右男人是扒手团体头目,手底下养一群十几岁孩子专门在街上扒窃。仓头对他态度非常阴冷:“在外面是龙进来了给我盘着,在外面是虎进来了也给我卧着。”
那人连忙点头:“大哥放心,我懂得规矩。”“什么大哥!叫仓头,这里没有大哥。我们是在服刑改造,不搞社会那一套!”
“是是,仓头。”也许他态度不错,仓头没有继续给他下马威,一挥手让他到后面铺位睡。
当然不是最后,那位诈骗犯仍旧霸占面对厕所铺位。
最后被审问的很高,足有一米八五个头,身材也壮硕,算得上仪表堂堂。但他犯强奸罪、本职XX保险公司业务员。被侵犯的是他一个客户。听说强奸罪、仓头脸色不好看,矮个子目光也冷,知道受害者家里当时还有个一岁小孩,不少仓里人大骂畜生:“把衣服脱光。”那人愣住,反问:“为什么。”
“我们担心你身体有病。”“进来检查过。”“叫你脱就脱!”平常跟矮个子一起充当打手角色的两人一左一右、神情凶狠,威胁之意一览无遗。
那人胆色不错。
毫不动容据理力争:“我来坐牢,不给任何人当小弟。你是仓头我听你,但这种不合理要求例外。”站那人左右两个按他肩膀就动手、眼前一花,原本蹲着的已经退跳开。
薄耀塬看那人步法不像传统武术。
就这时听那矮子不屑笑:“妈的X,练过几天拳击敢在老子面前猖狂?”矮子犹自坐着骂咧工夫那两人已经动手。
步法很快带动身形移动,普通人肯定躲避不开这个的,两个打手双双面庞中重拳跌倒。那强奸犯并不因此张狂,反而冷静冲仓头道:“我不想闹事,但也不想无缘无故被你们欺负!”
那矮子从铺上跳下。
“妈的个X,死西洋货敢在中国人面前装比!老子叫你见识啥叫少林武功!”那矮子身高不足一米六,人也瘦,薄耀塬能肯定他绝对没有练出过内功。但架势很大,紧绷皮肉充分显示出力量感。显然经过长期苦练才有的战斗本能反应,只见他虚做攻势引得那高壮强奸犯挥拳,自己拳头却没有紧握、以指关节狠狠击中近面指头第二节背面。这一下打很重,强奸犯拳头也握不住的松开,瞬间疼痛得满脸冷汗。
矮子一脚扫,不等他身体平衡伸手拽他头发一带,顿时拉他面朝地倒下。
紧接着背部被矮子一脚踏中,几番挣扎不能翻身:“老子的千斤坠白练啊?就你个垃圾西洋货还想从老子脚下头爬起来?妈的X叫打拳击的来中国打黑拳啊,来一个打死一个。擂台算个屁,不用脚打他妈的X架!把他拖厕所去!”朝强奸犯肛部踢脚。
薄耀塬知道那有多让人痛苦难受,但又不容易形成任何明显伤痕、折磨人好手段。
矮子折腾那强奸犯一阵,又交待那位诈骗犯:“隔一会给他浇一盆水。今晚开始你不用睡最后,以后他睡。”
但在晚饭时候,他见看守所警员来、忙跑过去投诉,要求换仓。警员答应带他走时皱眉头冲仓头责备:“怎么回事?连个人管不住!”看得出来仓头脸色当时很难看。
警员要走时仓头忙问:“打算把他送几号仓?”
吃过晚饭,仓头对着窗口叫住经过卖东西的,没见他买东西,就见给了钱、回仓里坐下冷笑道:“大家不要以为学他不守规矩换仓就没事。强奸犯在监狱任何仓房都不会有人看得起,不守规矩的强奸犯一定会加倍‘礼待’!”薄耀塬推测仓头买了烟让卖东西的带去强奸犯换仓托其‘好好照顾’。
几天失去自由的体验越发思念外面。照说姜青总打不通他电话家里座机又没人接听会猜有事。
照说他叔叔已经得消息给他父母去电话。
头几天不觉得饿。最近两天开始饿得厉害,米饭总嫌不够。这里每天只有两餐饭,本来跟外面饮食规律不一样。陪姜青自虐倒让他能够控制食欲,若不然此刻绝对适应不来。
从没有如现在般深刻感受阶级的差别。
他们每日做手工活,补贴监狱开支。吃素菜,加餐肉仅仅煮熟了似的,味道不值得任何评说。仓头指定助手——矮子虽然没有钱。但仓头照应,能跟仓头一起吃监狱兜售的菜。
薄耀塬所相信理论在过往种种事例中得到验证。美德和功利性是一种对立的排斥关系,此消彼长。做完工时端着只有米饭和大蒜的盆子哑然失笑、难怪秋宏讨厌傻瓜,因为傻瓜就是傻瓜。难怪人们想往上攀爬,因为在下面的人没有保障。
如他,即使打人之前考虑规则,别人在这套规则里拿他无法,就整出另一套规则跟他玩。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
他恨不得摔了饭盆用暴力规则跟对方玩,但没有人会因为任何理由真正接受一个造成屠戮的凶徒。
只有置身事外看热闹的会喝彩叫好,而这些人没有决定权。
所以他没有摔了饭盆,而如往常般吃。
一盆饭才吃一半,来个看守所警员。
喊仓头过去说几句,背对门站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