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洛玉池温柔得让卫乘风以为自己在做梦,不……梦都没有那么奇怪!
自卫家落败,卫乘风听过很多话。
父亲语气沉重:“乘风,如果你侥幸不死,不要报仇。”
堂姐句句泣血:“你是卫家仅剩的嫡系,你得活下去,你必须活下去!”
堂哥宛如厉鬼:“小弟,你要记住卫家流的这些血,死也不能忘记这份深仇大恨!哥在黄泉路上等你。”
从没有谁问他愿不愿意活,没人在意他的想法,包括他的至亲们。
兜兜转转,“你愿不愿意”五个字居然在洛玉池这个他曾经最讨厌的宿敌口中听到,何其讽刺?
半天没得到答复,洛玉池恼了:“我可告诉你,别人想来伺候我都没机会呢!”
卫乘风回神,低声道:“我又没说要走……”
洛玉池比他想象中好哄,立刻高兴起来,得意洋洋地自夸:“这才对嘛,我对自己人可好啦,你跟着我绝不会吃亏!”
他开开心心站起来,被三皇子逮了个正着。
三皇子大怒:“洛小四你给我站住!”
糟啦,阿宁哥哥这回真要生气啦,快跑!
洛玉池牵住阿恕的手就跑,跑到一半跳人家背上才成功逃脱,躲在玉星宫的墙后听三皇子跳脚,捂着嘴偷笑。
“你干嘛躲着玉妃娘娘?”卫乘风忍不住问。
洛玉池不笑了,低垂着脑袋闷闷地说:“二姐劝我回家,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卫乘风追问。
洛玉池不高兴地瞪他:“哪那么多为什么?主子的事你少管!”
想想这是自家的笨蛋小狗,他耐着性子多提醒了一句:“做仆人的最忌讳多嘴,要少说多想。主子高兴你才能过得好,知道吗?”
听到这话,卫乘风刚刚缓和几分的心情又坠到了谷底。
洛玉池要是讨厌他,像之前那样欺负他,他说不定还能舒坦点。偏偏洛玉池既对他好,又完全拿他当个下人看待,他的心情就酸涩苦闷得厉害。
他很想问:姓洛的,你到底记不记得我是谁?
如果记得,为什么要教我这个仇人如何在宫里生存,为什么不狠狠地骂我、嘲讽我、像以前那样跟我发脾气,为什么不干脆打我一顿?
如果不记得,又为什么总要在我面前晃悠,总是罚我为难我,还非说那些扎心的话?
可他不敢,他既怕洛玉池记得他,又怕洛玉池不认得他。
在迷茫之中,卫乘风过了几天风平浪静的日子。
自从洛玉池在国子监发了通破脾气,卫乘风再跟他一起去就没人敢多嘴说什么了,众人私下腹诽洛玉池脾气古怪,仇人都只能他一个人欺负。
这腹诽不敢让洛玉池知道,无论卫乘风的罚跪还是许敛之的鞭挞他们都不想亲自体会。
说到许敛之,也不知道上次洛玉池打得到底有多狠,近来他躲洛玉池躲得很厉害,简直到了有洛没许的程度。
这不对劲。
“姓许的一定又在偷偷抹黑我!”洛玉池小声哔哔。
卫乘风没吭声。
一来这是在国子监的课堂,做仆人的说话会被重罚,二来他觉得洛玉池对许敛之误会太多,许敛之明明从来都没有说过洛玉池哪怕半句不好。
明明是洛玉池做人做事太烂,实话实说都像是在说人坏话……
洛玉池好像知道阿恕在想什么,戳戳阿恕的腰一脸不爽地问他:“你不会也觉得我欺负许敛之了吧?”
“洛!玉!池!”
许老先生忍不了了,对他怒目而视:“出去!”
洛玉池朝先生做了个鬼脸,笑嘻嘻道:“那可不行,我这个月只在国子监待了五天,再逃课的话陛下跟姐姐都会生气的!”
许老先生:“出去站着!”
老先生都五十好几的人了,气得直哆嗦。洛玉池丝毫不懂尊老爱幼,坐在座位上不动如山,懒洋洋道:“您要撵我走就自己跟陛下说去,反正我无所谓。”
许老先生把书狠狠一摔,“老夫不教了!”
不教才怪,这话连许敛之都不会信。
从洛玉池七岁第一次进国子监,到他长成十六岁的少年郎,这些年间许老先生已经“不教”上百次,从没见他真去请辞过。
许老先生一走,就有人对洛玉池挤眉弄眼。
“不错嘛洛小四,又把先生气走了,等会儿一起出宫玩吗?”
是裴家的三少爷裴景宸。
说起来裴家跟卫家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当年裴家老太爷曾做过卫家老太爷的副将,后来裴卫各掌一半兵权,在战事上起了分歧,从此结仇。
这次卫家出事,兵权就全到了裴将军手上。
然而这人是个胆小怕事的,拿着半块虎符都战战兢兢,得了一整块后更是吓得觉都不敢睡了,哭着喊着要把虎符交于陛下,上个月终于得偿所愿。
卫乘风低垂着脑袋,敛去眼中深沉的恨意。
状告卫家谋逆并且上交了所谓“证据”的,就是裴家!
洛玉池跟裴景宸关系好得很,要是他跟裴景宸起了冲突,落难的宿敌跟狐朋狗友之间选一个,傻子都知道洛玉池肯定不帮他。
但他不知道的是,那是以前。
以前洛玉池跟裴景宸关系好,能一起撒尿比大小,晚上睡一起都你摸摸我我摸摸你地开玩笑,洛玉池还送过裴景宸一对他亲手捏的小瓷人儿。
裴景宸拿到小瓷人儿爱不释手,发誓这辈子都跟洛玉池好。
结果呢?
洛玉池被赶出洛家之后去找裴景宸,只是想借住几日,裴景宸就把他嘲讽了一顿让他滚,还当着他的面摔了瓷人儿。
重生回来的洛玉池简直恨死裴景宸,再也不要跟裴景宸好了!
裴景宸却想他想得夜不能寐。
前些日子洛玉池突然进宫做伴读,跟洛玉池狼狈为奸的他空虚寂寞冷,磨了爹爹一个月才进国子监,心想阿池看到他肯定会很高兴。
结果洛玉池左有小七弟弟,右有阿宁哥哥,背后还站着个卫乘风,早把裴景宸忘了个一干二净!
裴小少爷是裴老爷子的老来子、蚌珠儿,千娇百宠更甚于洛玉池,当然不愿意主动讨好,别别扭扭地在洛玉池面前晃悠数日,终于……
在三天前被洛玉池甩了一脸墨水。
洛玉池不想跟他玩的态度都写脑门上了,但架不住裴小少爷会脑补。
苦思冥想辗转反侧了三天之后,裴小少爷悟了:洛玉池朝他扔毛笔是想求和好但不好意思直说,想让他给个台阶下!
他靠崎岖的脑回路成功说服自己,屁颠屁颠地来找洛玉池,给挚友递台阶。
裴景宸想得挺美,洛玉池却冷着脸很不高兴地问他:“裴小三儿,你不知道我最近不想回家吗?”
裴景宸愣了愣,不知所措:“那、那就不回家?去我家?我给小宝和娇娇买了好多新伙伴,你要不要看看?”
小宝跟娇娇是指洛玉池送的那俩小瓷人儿。
洛玉池本想拒绝,但听裴景宸提到小宝跟娇娇,他就改变了主意,淡淡道:“行吧。”
裴少爷说完就懊恼起来,嫌自己太谄媚,但听洛玉池同意去他家,他立马就高兴起来,叽叽喳喳地炫耀刚到手的新玩意儿。
“是尊白玉观音,脑袋后面恰好有片明黄,被雕刻成了大光相,可比你做的那俩好看多了……咳,阿池,你记不记得过几天是什么日子?”
过几天是裴景宸的生日,洛玉池记得很清楚。
上辈子裴景宸说了类似的话,洛玉池不服气,命人寻来大块的琉璃雕成屋室,娇矜地对裴景宸说:这个只给小宝和娇娇住,其他的什么玉雕金雕的都不能跟它们放一起!
但今生他却只是斜斜地瞥了裴景宸一眼:“不记得。”
裴景宸一听就知道他恼了,连忙哄他:“不记得就算了,等会儿给你看我的珍藏,喜欢哪个随便拿!”
洛玉池挑眉,露出一抹古怪的笑。
裴景宸有个珍宝阁,满屋玉雕金刻翡翠琉璃,连地上都铺着上等的白狐裘,奢靡得不可思议。
他大手一挥豪气道:“阿池想要哪个?”
洛玉池指着小宝跟娇娇说:“别的我都不要,只要它们。”
裴景宸唇畔笑意顿失,尴尬道:“阿池别逗我了,我这两天又没招惹你……”
洛玉池道:“既然你嫌它们丑,我把它们带走不行吗?”
原来是因为这句话?
裴景宸松了口气,压下心底莫名的不安,软着嗓音哄他:“我错啦阿池,是我说话不好听,不气不气,我这一屋子东西都给你好不好?”
说完赶紧补充:“除了小宝跟娇娇。”
小宝跟娇娇粗糙又普通,却放在上等的镶嵌了各类宝珠的盒子里,丝绸铺得厚厚的,足以见得裴景宸有多喜欢它们。
洛玉池把它们拿起来,脸色跟语气都很淡漠:“不,我只要这两个。”
裴景宸急了,连忙伸手去抢:“阿池你不能这样!说好了这是给我的,怎么可以收回去?”
洛玉池踮着脚尖高高举起瓷人儿,冷冰冰地说:“我就说话不算数怎么了?我讨厌你,以后再也不要跟你好了!”
是很孩子气的话语,大人听了会发笑。
但裴景宸听得既委屈又难受,还很不知所措:“我刚刚不就开个玩笑嘛,至于那么生气?”
洛玉池骂他:“我不管,反正,我才不要跟你这种人做朋友!”
“我哪种人?”裴景宸瞪大了双眼:“你抢别人老婆那次谁帮你解决的?你抓别人家老兵被关起来时是谁去救了你?洛玉池你麻烦了我多少次都不记得了吗?”
洛玉池郎心似铁:“以后用不着麻烦你,小宝跟娇娇是我的,我今天一定要带走!”
他这辈子都不要再搭理裴景宸了!
裴景宸咬了咬牙,想说你带走就带走,但到底舍不得,攥住他的胳膊往下拽:“不准!给我了就是我的!”
争抢之间,瓷人儿从洛玉池手中滑落,谁都没有接住。
瓷器落地的那一刻,洛玉池突然回想起前世。
裴景宸的表情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很凶恶,语气也格外轻蔑:“就凭这么个小瓷人儿,你也想让我帮你?”
“是,我确实说过只要瓷人还在我就一辈子对你好,但你看——”
一声脆响。
裴景宸冷笑:“它现在不在了,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前世的一切如镜花水月般消散。
洛玉池看到小瓷人落在狐裘地毯上,孤零零的。
当初的他无话可说,现在的他则有太多的话藏在胸口,却不知道该跟谁说。
裴景宸蹲在地上,失魂落魄地看着“小宝”,甚至不敢伸手捡起来。
“裂了……”他哽咽道。
小宝其实是仿照裴景宸的样子做的,娇娇自然是洛玉池,但洛玉池做得太难看,裴景宸又当场取了如此羞耻的名字,他就没好意思说。
算了……洛玉池心想:我带走“娇娇”就好。
他转身出门,没留下半句告别。
……
前世的那一日。
洛玉池去裴家求助,是被裴景宸骂走的。
娇滴滴的洛四少爷看起来很狼狈,来时眼睛肿得仿佛熟桃,走时跌跌撞撞哭得更惨,拳头握得紧紧的。
裴景宸看着他远去,好一会儿才脱力般蹲到地上,把湿漉漉的脸颊埋进掌心。
他想追上去,想像以前那样想尽办法把洛玉池逗乐,说我刚刚是开玩笑,你要是生气,打我骂我都行,别哭了好不好?
可他不能。
一片一片地,裴景宸把满地瓷片捡起来,手指刺得鲜血涌柱也不让任何人碰。
心疼得快要裂开,眼睛里除了瓷片再也放不下别的,小小的瓷人儿在他手中渐渐成型,拼出蛛纹密布的残破模样。
直到夜幕深沉他还在一刻不停地摸索、寻找。
可是,偏偏少了那么一片。
裴家家主轻轻叹气:“景宸,碎就碎了,补不好的……你受了那么多年的娇宠,做事之前总得想想裴家,别任性。”
裴景宸没有任性。
他只是觉得难受,提不起精神说话做事,从那天开始就一病不起,嘴巴里浑浑噩噩地说胡话。
裴家家主凑过去听,听了好久才听清楚。
裴景宸喃喃地问:“怎么找不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