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玉池有点小小的起床气。
石磊伺候得久了,早上就不喊他起床,直接准备热水给他擦脸擦手,等小少爷迷迷糊糊坐到床沿,再把人剥得光溜溜,换上今日要穿的新衣。
这时候把杯子凑过去,小少爷会乖乖含上一口青盐水,再委屈巴巴地吐出来,开始没事找事。
就像现在这样。
“石毅呢?”洛玉池不高兴地问:“他又死哪里去了?”
石磊捧着漱壶的手一顿,没想到只短短几天的相处就让他这般惦记石毅,面色如常地撒谎道:“他病了,大夫让他静养。”
洛玉池冷哼:“用到他的时候他就没影儿了,废物!”
上次青竹妄图爬床,石毅不在;上上次三哥捉他回家,石毅没派上用场;这次更绝,直接生病不来伺候他了。
本来心情就不好,小厮还突然来传话,说爹爹找他过去。
洛玉池现在最不耐烦见到的人是三哥,排第二的则是严厉又不疼他的爹,去之前就跟石磊抱怨说肯定要挨骂,等回来果然眼圈红红的。
“石毅呢?让他滚过来!”
等石毅苍白着脸色过来,他啪地一下把卖身契拍在桌上:“要么签了它,要么滚出洛家,你选哪个?”
丢死人了,他居然才知道石毅不是洛家下人!
石毅下意识看向大哥。
他做了一晚上噩梦,梦见所有人在他面前挨个死去,大哥跟小少爷也都没了踪影,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尸山尸海间彷徨无措。
多年来为宇文皇室而灭亡的何止百里一家,他真的宁愿做个下人,也不想做所谓的前朝皇族后裔。
可是大哥不愿意,大哥不允许。
果然,石磊看也没看就对洛玉池说:“少爷,这万万不可!”
洛玉池倒也不是什么劝告都听不进去,对石磊这个多年忠仆印象还是很好的,就板着脸不高兴地等石磊解释。
石磊没讲什么大道理,简洁道:“倘若石毅签了卖身契,老爷和三少爷就能趁你不在家把他卖掉。”
这倒也是,三哥可看石毅不顺眼得很。
沉思一会儿之后,洛玉池说:“这样吧,明天我就进宫,到时候把石毅一起带上。”
就算是石磊,也被洛玉池这话吓了一跳。
小少爷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很好,甚至迫不及待地催促石毅:“快签!咱们今天进宫,省得等会儿三哥来跟我吵架。”
石毅看着卖身契跟笔墨纸砚,能感受到大哥阴沉的视线落在身上。
深呼吸一口气,他忽然问:“我记得少爷曾问我愿不愿意做您一个人的仆人,只听您的话。”
洛玉池点头,坚定道:“你是我的!”
石毅说:“但我若卖身进洛家,即便三少爷不卖掉我,也能作为主人压制我,您难道要养一条脖子上锁着铁链的狗吗?”
洛玉池若有所思,上下打量石毅,又移开视线去看石磊。
石磊是他从小用到大的贴身侍卫,前世却在某次被三哥借走后莫名其妙丢了性命,今生也会如此吗?
如果石毅签订卖身契,会不会也像石磊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炎热的天气里,洛玉池突然打了个寒颤。
“石磊,”他忽然问:“如果我能把你送进猎鹰卫,你去不去?”
石磊愣了下,立即说:“磊已近而立之年,恐怕不太合适,不如把这个机会给阿毅,年轻人更……”
还没说完,洛玉池就不耐烦道:“你就说去不去,说石毅干嘛?石毅要跟我一起进宫,我才不要让他离开我!”
他自己没觉得这话有问题,听到两兄弟耳中却心态各异。
石磊皱着眉看了石毅一眼,石毅则怔怔望着心上人,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他说他离不开我!
洛玉池说:“收拾收拾东西,咱们这就走。”
石毅傻笑地哎了一声,扭头就走,走出几步又回来,对大哥说:“大哥放心,我一定照顾好自己跟少爷!”
他跑远之后,洛玉池对石磊抱怨:“我用得着他照顾?宫里有哪个能欺负我?”
有。
石磊心想:贼皇帝就可以。
贼皇帝故意把洛玉池养得娇纵跋扈惹人厌恶,是在以宠爱为名行捧杀之实!
这道理他明白,别人却未必懂。
香云宫的七皇子萧瑞祈正襟危坐,正在听阿恕给他讲解朝中势力和诸位官员的家世,听得如饥似渴,还时不时问几个问题。
“既然许家名声这么好,父皇都不能训斥,怎么洛哥哥可以跟许老先生顶嘴吵架,这真的没问题吗?”
他忧心忡忡,很怕洛哥哥因此受罚。
卫乘风答:“与其说是陛下‘都不能’训斥他,不如说是只有陛下不能对许家动手,一旦陛下不能虚心纳谏挨骂,就会遭到天下读书人的千夫所指。”
萧瑞祈的表情立刻变得同情:“这些读书人真坏!”
卫乘风心中嘲讽,并不接话。
在他看来,世上最坏最狠心的当属帝王,可以为那隐秘的怀疑跟不安杀害无数忠臣。
萧瑞祈不知他心中腹诽,兴致勃勃地继续问:“阿恕,你再给我讲讲洛……”
“主子,洛少爷进宫了!”小太监跑来报喜。
“真的?”萧瑞祈立刻把阿恕抛之脑后,欢喜地追问道:“洛哥哥现在在哪儿,他来了吗?”
卫乘风也目光炯炯地看着小太监,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小太监说:“先去了陛下那里,大概还会到玉贵妃和静太妃那里走一遭。”
萧瑞祈有点失望,心里实在思念洛玉池,就继续追问:“他胖了没有?瘦了没有?有没有提起我?跟出宫前有什么不同吗?”
小太监不知道他最想知道的是第三句,回忆着答道:“洛少爷跟出宫前没什么区别,不过似乎带了个仆人进来,说是他最近用惯了。”
萧瑞祈没什么反应,卫乘风却眉头一皱。
怎么,嫌我伺候得不好么?
临出宫前的那段时间,伺候洛玉池的可只有他!
等晚上洛玉池来香云宫,萧瑞祈小狗般迎上去围着洛玉池转,卫乘风就冷眼观察洛玉池身后那人。
那人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模样还算俊俏,但手上显而易见有老茧,不是练武之人就是干惯了重活的,卫乘风倾向于前者。
练武之人一般伺候人不太行,这位到底哪点好到让洛玉池舍不得放家里?
察觉到角落里传来的目光,石毅看了过去,惊讶地愣了愣。
竟是卫乘风!
来之前大哥跟他仔细讲过卫家的事,说卫家死就死在锋芒太盛不懂得收敛,还劝他尽量拉拢此人,说以后必有大用。
但只一眼,石毅就知道卫乘风讨厌自己。
这厌恶从何而来?
他暗中观察了一会儿,少年比他曾经见过的样子瘦了很多,不负少年鲜衣怒马的张扬明媚,反而阴郁得像是野鬼。
然而当卫乘风的目光投向洛玉池,眼睛里总会燃起亮光,阴郁的气质也随之消散。
就好像当卫乘风看着洛玉池的时候就变回了当年那个卫家小少爷,甚至偶尔因为不赞同洛玉池的话而微微皱眉。
石毅几乎是立刻意识到,这人恐怕对洛小少爷有跟他一般的心思。
多可笑啊,一个太监而已!
石毅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置,挡住卫乘风看向洛玉池的视线。
他一动,萧瑞祈就注意到了他,忍不住问:“宫里的人哪里做的不好吗?洛哥哥居然带他进来。”
洛玉池随口答:“他长得俊,带进来玩玩。”
“你宫里太监哪个不好看?”萧瑞祈指了指阿恕:“阿恕也很好看呢,比这人好看。”
卫乘风正怒视石毅,闻言忽然一愣,心里莫名羞涩起来。
跟宫里的人比起来,石毅真的无论伺候人的能耐还是模样都不能及,不过嘛,洛玉池早就想好了借口。
他用淡淡的语气说出最扎心的话:“可那些是太监,又不是男人。”
这借口很勉强,洛玉池做好了萧瑞祈追问的准备,到时候再回答说石毅功夫好,带石毅进来是为了学功夫。
可萧瑞祈居然没问,只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说:“好吧,洛哥哥喜欢就好。”
卫乘风看着洛玉池,脸上表情几近空白。
——那些是太监,又不是男人。
他下意识夹了夹腿,那里当然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当男人的失去那东西,就仿佛失去了所有尊严。
卫乘风甚至不敢再看石毅。
他身体一阵阵地发冷,迷茫地想:我是谁?我是卫乘风吗?
可卫乘风不该是现在这样……
“阿恕。”洛玉池唤他:“你要是跟我走,还是留在香云宫?”
虽说上次问过,但他总感觉阿恕未必愿意跟他走,他毕竟不是宫里的主子,阿恕或许更愿意留在七皇子身边。
卫乘风第一次不敢看他的脸,低着头说:“谨凭主子吩咐。”
石毅插嘴:“少爷有我,带他干什么?”
他不吭声还好,一吭声就让洛玉池想起这是个笨手笨脚又笨脑袋的,当即说:“阿恕跟我走吧。”
他碎碎念地嫌弃道:“石毅比你还笨,一点眼力劲都没有,学也学不会,到时候你多教教他,让他少说话多做事,不要乱插嘴!”
卫乘风低头答:“是。”
石毅看着卫乘风,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当晚他刚想进屋给洛玉池暖被窝,就被卫乘风拦在门边,指着地上那块脚踏说:“你今夜就睡在这里,不要因睡得太死错过主子的吩咐。”
石毅瞪着他,深深觉得他是故意为难自己。
在他那愤怒的目光下,卫乘风淡定道:“你可以找人去问,哪个下人不是这样?”
石毅问:“你也一样?”
卫乘风跟他对视,嘲讽地冷笑道:“我也一样。”
石毅知道自己该忍该让,可他就是不想在这个觊觎洛小少爷的太监面前忍让,忽然扬声道:“少爷!”
洛玉池清澈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干嘛?”
石毅问:“听说今夜有雨,恐怕要打雷,少爷可要阿毅陪您一起睡?”
洛玉池本来想晾他一晚上,让他学学规矩。
可是今晚可能打雷哎!
他当即说:“进来吧……不,你先去沐浴洗漱,把自己洗干净了再进来。”
石毅把自己洗干净,傲然地瞥卫乘风一眼,进屋陪少爷睡觉。
等半夜起风,卫乘风假装关窗进屋看了一眼,床上小少爷睡得正熟,手臂搭在仆人腰上,脸颊贴在仆人肩窝里。
这是过于亲昵和信任的姿态,刺痛了卫乘风的眼睛。
近日宫里有个传闻,说洛玉池其实不是打伤许敛之,是凌辱了许敛之。
卫乘风当时不信,现在却忍不住怀疑起来。
之前他借萧瑞祈的名字查过,前段时间洛玉池曾包下风月坊的头牌,整整六七天没有出门,这难道还不能证明洛玉池喜欢男人吗?
但就算洛玉池喜欢男人又怎样,他现在……
卫乘风骤然回神,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鬼东西,洛玉池喜不喜欢男人跟他又没什么关系,他胡思乱想什么?!
跌跌撞撞地,卫乘风转身就要逃开,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住。
回到床边,他冷冷地看着石毅,低声问:“你们这样,洛丞相知道吗?”
石毅:“哪样?”
他放在洛玉池腰上的手往下挪了挪,虚虚地搭在洛玉池挺翘的臀尖,问:“这样?”
卫乘风没想到他会这么大胆,气得差点骂出声来,眉心阴郁地拧出一个结,“今日之事,我必告知洛丞相!”
石毅根本不敢对小少爷做什么,但输人不输阵,总不能被一个死太监吓到。
他轻蔑道:“你怎么确定这不是洛丞相默认的?”
“你是以什么名义质问我?”
“七皇子都没有多说什么,你凭什么管主子的事?”
一连串的问题说得卫乘风脸色发白哑口无言,就算是洛玉池本人都不曾这么对待他,萧瑞祈更不会触他霉头,偏偏石毅毫无顾忌。
他一败涂地,坐在门口审视自己。
卫乘风,他问自己:你以为自己还是当初那个小少爷吗?
不,你什么都不是。
你现如今是个见不得光的废物,你一无所有,哪有资格嫌弃那仆人地位低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