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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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无云这种天气,对四月的北方来说应该是不常见的,但今日确实是个好日子。
温暖的阳光,黄历上的宜嫁娶,以及,刚刚在医院咽气的男人。
对穆青衡来说,这是她近二十年来,唯一的好日子。
墓碑上的照片因为长久没有人管理都显得发黄了,上面的人早已看不清。穆青衡抚摸了一下
模糊的照片,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记不起这人的样貌了。
不过才二十年而已啊。
她想起当初拖着行李箱离开那间出租屋的时候,她一次都没回头。
现在想来,当初是怎么闹到要分开的呢?
她的沈朝将一颗心全部系在她身上,可她还是丢下她了。
沈朝死在来参加她婚礼的路上,那时她们刚分开三个月。她在华丽的舞台上接受着其他人对她婚姻的祝福时,七十多公里外的墓园里,沈朝的墓碑刚刚被立起来。
是座空墓。
因为飞机失事什么都能烧干净。
也好,沈朝说过,她最讨厌墓园了。
二十年,穆青衡一次都没有来过。
一是不敢,二是没空。
她丢下沈朝选择的家庭,是个囚禁她二十年的牢笼。明面上,丈夫温柔体贴,婆婆慈祥和善。实际上郑容和有个男友,他们家花了五十万从穆青衡父母手里买下她,用来充当门面。
婆婆每日和她形影不离,实际上是害怕她出去以后乱说,连她私生活也干预得死死的。
她记得最后一次见沈朝时,她问她:“你要不要跟我走?”
她当时想和沈朝私奔,但是沈朝没同意,她当时说:“你再等等。”
等什么?她不知道,那时她听了这个回答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想,沈朝救不了她。
如今再看,沈朝凭什么救她。
墓园吹起微风,让穆青衡感觉到了一点寒冷,口袋里的手机震动着。拿出来一看,来电话的是她那个慈祥的婆婆。
“穆青衡,容和才刚走,你死哪里去了。我告诉你,就算他没有立遗嘱,你也拿不到他一分钱…”
“我不要。”
那边的组织好的话还没全抖出来,就被穆青衡便直截了当的打断:“我不要他的钱,你可以把这句话录下来。我穆青衡,不要郑容和的遗产,但是相对的,他的葬礼以及后续一切有关他的事我也不会参与。”
说完她便挂了电话。
也许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那边没再打过来。
她将手里的花放下,想了想,还是什么也没说地走了。
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脸和沈朝说话。
走到墓园门口,一辆黑色的轿车从旁边滑过来,后车窗刚好停在她面前。
漆黑的车窗降下,里面的女人冲她微笑道:“穆小姐,来看小朝?”
穆青衡眉头紧皱,她不认识这个人,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认识自己,还认识沈朝。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沈辞,沈朝的姐姐。”
墓园位置比较偏,周围风景倒退时,穆青衡想,自己真是疯了,居然因为一句话上了陌生人的车。
她用余光打量着沈辞,如果是沈朝的姐姐,那也许和自己一样四十多岁。但她看上去比自己要年轻不少,想来日子过得不算差。
“穆小姐,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不用猜的。不然,我不会叫人来这里等你。”沈辞的声音比较偏低,温温柔柔的,同沈朝那个叽叽喳喳的性子倒是完全不一样。
偷看被发现,穆青衡不免有些尴尬,但若说要问什么,她又实在想不出来。沈朝都死了二十年了,她不知道自己还应该问什么。不过:“为什么在这里等我?”
沈辞关上手里的平板:“小朝有些遗物,特意留给你的。”
简短的话语,却在穆青衡心里轰然炸响。原本放在腿上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沈朝的遗物,留给她的,会是什么?
“…二十年了…为什么现在…”
沈辞笑笑,打开手机翻出一条新闻递给她看。
#沈氏集团破产
是三天前的事,沈氏,沈朝。
她忽然在心里自嘲地笑起来,她和沈朝在一起五年,从来不知道沈朝是沈家的人。
沈辞大约是猜到她心里的想法,将手机收好后她又开口:“小朝和我,是不被承认的沈家人,所以她不告诉你是正常的。”
穆青衡沉默半晌才说:“你要带我去哪?”
她心里乱得很,不被承认的沈家人。所以,这是她当初毕业了和自己挤在小出租屋吃泡面的原因吗?可她是专业第一的成绩毕业的,却情愿窝在家里靠画画赚钱,也不愿意找工作,这又是为什么?
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毕业后的那三年,她对沈朝的了解少之又少。
“到了你就知道了,穆小姐,我有些晕车,需要睡一会儿。您如果无聊,可以看看这些。”沈辞说完从身边拿出一个袋子,里面装的是一摞厚厚的纸。
袋子交到穆青衡手上后,沈辞便拿出一个眼罩戴上,开始打盹。
穆青衡愣神片刻,还是将东西拿了出来。
是一些打印好的风景水彩画。
什么地方的都有。
穆青衡一张一张地翻看着,她不懂画,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但她认为是好看的。色彩很柔和,明亮,哪怕是暗处笔触也不重。
本以为是沈辞给她来打发时间的,直到翻到一张画着水果店的图。
与其他所有的画不同的是,这是唯一一张上面有人物的。
虽然只是个背影。
画上的人一头长发,能看出来穿的是酒红色的夹克外套。
穆青衡认得那身衣服,或者说,她猜到的。
那是毕业那年,沈朝送给她的毕业礼。
那家水果店她也知道。
沈朝喜欢吃蜜瓜,她们刚住在一起时,她总是会在这里给她买一盒。
后来…后来有没有给她买过,穆青衡不记得了,也许是没有的。
那张画被她单独拿了出来,虽然不知道这些画里为什么会有这一张,不过,也许可以让沈辞将这张送给自己。
只要这一张就好了。
车子开了有些时候了,穆青衡揉了一下发酸的脖子,年纪大了只是低头这么一会便会脖子疼。
她扭头看向窗外,已经进市区了。
淮北市吗?不知不觉已经发展成这样了啊,她在家被关久了,很少有这样能安静地逛逛的时间。
车子停下来等红绿灯时,沈辞醒了,她拉下眼罩便看见被穆青衡单独放着的画。嘴角微微翘起,但很快便压了下去。
“穆小姐很久没这样空闲了吧。”
沈辞突然说话,惊到了正发呆的穆青衡,下意识地回答:“是的。”随即又想到,她是怎么知道的?调查我?
“穆小姐,我确实查过你,想看看你丢下小朝后过得好不好。”沈辞话语一改之前的温和,透着讽刺,还有一丝怒意。
偏偏穆青衡无法生气,她确实丢下了沈朝,并且过得不好。
手里的画突然变得烫手,她有些颤抖地将刚才拿出那一幅放回画堆里。现在,她怕是没资格要这幅画了。
“这画留着吧,本来就是小朝的东西,也是要留给你的。”
沈辞偏过头,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人流,强压着心里的酸意,她的小朝原本也可以是这些往来的人群中的一员。
车内又恢复了安静,只是空气却仿佛凝滞了一般,叫人感觉压抑。
沈辞望着窗外发呆,而穆青衡,靠着另一边的车门双目无神,唯独抱着那个袋子的手臂十分用力。
都说忘记一个人,是从他的缺点开始的。
穆青衡想着沈朝的缺点,喜欢睡懒觉算不算?讨厌运动算不算?从不参与集体活动算不算?
真是要命,她只能想起大学时候沈朝的小毛病。
二十年真的太久了。
车子在一个小区门口停下,这里很热闹,人也很多,穆青衡还在想这里是哪里时,沈辞开口道:“穆小姐,记得这里吗?你和小朝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房子。”
是那间一室一厅的出租屋?
都变成这么热闹的小区了吗?
当初租在这里就是因为它位置偏僻而且便宜,那时她和沈朝还想过,等日子好了,两个人要搬去市中心。
她提着那个包跟在沈辞后面,进了小区,坐电梯上五楼。
502是当时那间屋子的号码。
沈辞拿出钥匙打开门,是间两室一厅的房子,也不算大,里面的家具非常简单,客厅只有一个小茶几和两把椅子。
茶几上放着一个文件袋。
“坐吧,我来和你说说,小朝留给你的东西。”
沈辞拿起文件袋打开,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接着说:“这里是这间房子的房产证,你们原来那间拆了以后分地就是这间,当然,加了些钱。这张卡里还有二十万,原本是五十万的,拿了三十万出来给这房子了…”
穆青衡打断她:“原来的房子拆迁?你是说,沈朝买下了当时那间出租屋?”
她和沈朝那时穷得只能勉强生活,哪里会有钱买房子。就算是当时那间老破小,也不是她和沈朝可以出得起的。
是在她离开后沈朝回了沈家吗?
穆青衡不敢再想了,她怕自己这二十年养出的阴暗面玷污了沈朝,害怕自己懦弱让沈朝在她心里也变得肮脏。
“穆小姐,小朝和你说过要你等等的,对吧。当年,你如果真的等了,小朝也许不会死,我也不会到现在才能来找你。不过我也知道,对当年的你来说,根本没有等一等这个选项。”尽管沈辞的言语里是对她的理解,说话的语气却依然是带着气愤的。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朝是雁南大学金融系第一毕业的,这也是你的母校,这个毕业证的含金量你应该是知道的。她毕业不工作,是因为她不能工作。她的证书再值钱,也不会有一家公司敢招她。”沈辞一只手点着椅子的扶手,说起这段往事时,她似乎有些不耐烦。
“其实这些事情,你本该比我清楚的,如果当初那几年你能问问她的话。”她忍了又忍,还是从手包里拿出烟点上了。
烟雾缭绕间,她继续说着沈朝的事情。
她和沈辞,是沈董事长第一任妻子生的孩子,可惜母亲去世得早。
父亲火速再婚,新妻子给他生了个儿子,于是沈辞和沈朝便成了这个家里的边缘人。
沈朝毕业前,沈辞一直在自家公司工作,但没人知道她是沈家的女儿。她凭一己之力做到总经理的位置,以为父亲会对自己另眼相看,直到某一天父亲突然找她要走了她手上所有项目的计划书。
当时她不知道原因,但想着毕竟是父亲,总不会害她,于是便给了。
那天晚上,她被父亲以精神疾病为缘由送入了私立医院,第二天,她同父异母的弟弟以沈家长子的身份接任了她的职位。
沈朝得知后回家大闹一场,得到的结果是,她被行业封杀,再没人敢雇用她。
“当时小朝说让你等等,因为我和她在暗地里准备对沈家动手了。我有些人脉,哪怕是我被软禁,依然有效。但小朝的死让这一切化为泡影,没有她在外面帮助,我能做的少之又少。再加上他们也有所察觉,所以到现在我才能来找你。”
穆青衡听完这些,后悔的情绪完全压制不住,沈朝是为了来参加她的葬礼才死的啊。如果她不奢求见她最后一面,如果当初,没有那个疯狂而自私的想法…
“她怎么,什么都不和我说。”
“穆小姐,她想说,你当时愿意听吗?你连她白天会出去这件事都不知道吧。”
穆青衡再也忍不住,她捂着脸哭起来。她确实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很累,而沈朝只是每天在家里,完全看不见她的努力。她觉得只有自己在为以后奋斗。这让她疲惫不堪,所以她开始厌烦沈朝。
更不要说听沈朝说话了。
沈辞看着穆青衡哭了很久,心里的郁结没有丝毫缓解。
她查过穆青衡这么多年的生活,都不能说是不好,可以算是痛苦了。这个丢下她妹妹,甚至可以说害死她妹妹的人,落得这么个下场,她原本是该高兴的。可她怎么都开心不起来,沈朝每次提起她,总是快乐的。哪怕是她们住在一起后的三年,穆青衡那么忽视她,她也只是说阿青太累了,等她们把一切处理完就好了。
小朝,值不值得呢?
沈辞将文件袋放在桌子上,顺便留下了自己的名片,然后提着包走了。
穆青衡在屋子里从白天坐到天黑,她把对沈朝的思念完全放纵了出来。哭到嗓子哑了,眼泪也干了,才停下。
手机响起来时,她才勉强挪动僵硬的身子,屏幕上闪烁的来电提醒,来自她那个舍己为人的亲妈。
“小衡啊,听说容和死了?你能拿到多少钱啊,家里遇到困难了。”又是这种说辞,当初她就是这种话骗了,才会丢下沈朝答应回去结婚。
她调整好情绪,语气冰冷:“这次你又要补贴谁?”
那边大约是被戳中心思,有些结巴地道:“什…么…补贴谁,是我和你爸需要用钱。病了,我们病了,要看病。”
穆青衡冷笑一声:“病了?您不会忘记当初骗我结婚时说自己得了癌症的事吧,那五十万最后拿给舅舅家买房子了对吧,这次你要给谁?”
“你怎么跟我说话的,我是你妈,再说了,我这是在关心你。你老公死了,这些年你又没工作,之后拿什么过日子,我和你爸可养不起你。”声音急躁且心虚,穆青衡早就习惯了。
“我没要,一分钱也没要,之后我的事也和你们没关系。从你们拿到那五十万起,我们就没关系了。”
说完,她挂了电话,拉黑了号码。
好半天,她才自嘲地说着:“小朝,你说我是不是活该。”
空旷的房间里没人回答她的话,只有屋外吵闹的喇叭声刺耳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