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的美好最终被悠扬的起床号击碎。

宿舍内有些人迷蒙地睁开了眼，也有些人依旧鼾声不止。他们不明白起床号在军营中的意义，也不知道天这么黑，为什么会有这种扰人清梦的声音久久不息。

夏承安早早地跳下床穿好了衣服。

床铺的晃动并没有叫醒他的下铺，倒是隔着一张床的上铺，一个昨晚跟他一辆车过来的新兵侧了侧身，颇有些不解地小声询问：

“天都没亮呢，你穿衣服干啥？”

那些早已被吵醒的新兵虽然不曾扭头看向夏承安这里，却也在装睡的同时支棱着耳朵等候夏承安的答案。

过去的人生虽然各有各的精彩，但他们面对很多问题时，往往是由家长替他们做决定。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全然没有主见的他们自然希望有个人能够替代家长的角色。

显然，昨天在火车上一通说教的夏承安似乎具备这样的资格。

“刚才这个是起床号，就是我们的闹钟。虽然我也不知道接下来干什么，但穿好衣服等着总比到时候被人催强。”

不确定的答案显然不能说服这些本来就困顿不堪的新兵。

反倒是更多人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重新回归到甜美的梦乡，重温梦中家的温暖和甜蜜。

空旷的营区内几盏老旧的路灯点缀出几片昏黄，指腹大的雪片早已后继无力，只有零星的雪沫子飞扬，折腾了一整晚的寒风此时也偃旗息鼓。

营房前空无一人，显然除了夏承安，其他新兵都抱着同样的想法。

循着远处铁器的铮鸣，夏承安小心翼翼地在这宛如迷宫一般的营区中穿行。直至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这才略微心安地放缓了脚步。

他的班长在那里，张定富也在。

分配给各新兵班的班长都在。

他们或是紧握芨芨草扎成的扫帚，或是攥着方头铁锨，一寸，一尺，将操场当成了战场，认真地清扫着没过脚脖子的积雪，细致入微到不放过每一片雪花。

看到夏承安的身影时，他们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直至夏承安靠近，张定富才边清扫积雪边笑吟吟地问道：

“不去睡觉，跑过来看什么热闹？”

谈吐间吐出的白练清晰可见，夏承安感觉周遭几位班长的目光瞬间汇聚到了自己身上。

“起床号响了，出来见外边也没人。听到这边有声音，就过来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夏承安本想着实话实说就算没有表扬，至少也可以将这奇怪的情况问个清楚。但意想不到的是，不待张定富开口，昨晚分配给他们的班长却在不远处冷哼一声。

“自作聪明。昨天晚上四点多才睡，宋连长虽然没明说，但也没让你们跟着起床号起。要表现自己有的是时候，现在滚回宿舍好好睡觉，没老兵叫别特么瞎折腾。”

不耐烦地抬头看了夏承安一眼后，士官是将全部注意力重新放到了手中的扫帚和地面的积雪上。

夏承安愣住了。

一时间他有些难以理解为什么这位班长会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情绪。

夏承安想要辩驳两句，但话还没说出口，士官的呵斥再次响起：

“愣着干什么，等着我背你吗？回去，立刻，马上。”

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

若非张定富适时安慰，夏承安可能还会在这个让他对从军的想法产生怀疑的地方沉默很久。

他固然曾经沉迷于长辈的夸赞，但在四年大学生涯中也慢慢领悟到人外有人的道理。甚至在参军前还专门进行过自我剖析，将性格中骄傲自满的部分当作自己最大的对手和敌人。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军营遭遇的第一次批评，原因居然是“自作聪明”。

羞愧，愤怒，不服，怀疑，种种情绪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自己，真的适合这样的军营吗？

被张定富推着向营房的方向走了两步之后，夏承安漫无目的地在空旷的小道上徘徊。只不过短短一个晚上的时间，他对军营的一切又有了新的认识。

而他不知道的是，昏暗的操场上清扫积雪的老兵们，同样在讨论着自己。

“李爱军，你刚才说的话可有些重了。”

张定富一扫帚一扫帚往前艰难地推着积雪，口中却不失委婉地提醒道：

“他是我接的兵，虽然说不上多了解，但这一路也看得出来，他不是那种刻意出风头的兵。你一句自作聪明，只怕会把他的积极性给打没了。”

面对张定富直言不讳的意见，士官不紧不慢地往前推着雪，也不紧不慢地回应着。

“他是城市兵，又是大学毕业生，那么聪明一个人，他的心里真的没点小算盘吗？我知道，团里重视他，师里也重视他，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现在不压他一压，今后指不定就飘成什么样子。远的不说，咱就说去年分到咱们团里的那个，大学都还没毕业呢，分到宣传科当了个干事，整天吆五喝六的……”

狠狠将一团雪甩到了五六尺远的地方，士官颇为不快地抱怨：

“上个月的团报你也看过了，你看看他把咱们连写成了什么样子？‘连队的荣誉室还有可以填补的空白’，哼，看到这句我真想把他揪过来问问，咱们该用什么填补那些空白。

这群城市的少爷兵，训练吃不得半点苦，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倒是装了不老少。依我看，他就是想表现自己，好让咱们这些人都觉得他是个好兵，然后再图谋好处。这样的兵，我见多了。”

再次冷哼一声，将手里的扫帚往地上一顿，而后颇为不忿地继续说道：

“我都想不通，团里为什么要拉这么个活祖宗来。更搞不懂连长是不是还嫌咱们连不够丢人的，被个文弱书生就差指着鼻子骂了，还要劳心费力地再拉拢这个。”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爱军声音明显放低了很多。

虽然他对夏承安这个大学生城市兵有些不待见，但他也不愿提前让身边其他的老兵知道连长拿这个新兵当香饽饽的事情。

见李爱军依旧态度坚决，张定富苦笑着摇摇头，而后郑重其事地沉声提醒道：

“李爱军，注意你的态度。临来前连长怎么告诫你的？不要带着偏见带兵。咱们是带着任务来的，不要因为你的个人感观，就彻底否定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