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数二九的天，水泥地冰冷如铁。

穿着厚实的大头棉鞋站在地上，夏承安都感觉一股寒气透过胶鞋底直往骨髓里钻，遑论血肉之躯要紧贴着地面。

夏承安看向前头身体不断起伏的班长们那一双双红得跟火一样的手掌，心里猛地一揪。

如果包括自己在内站着的这些人刚才能够快一点，如果从宿舍走到操场的过程中步幅大一点，他们，会不会就不用受到这样的惩罚了呢？

眼角的余光看了看身边的新兵，看到他们脸上若有若无像是在笑傻子的表情，夏承安忽然觉得，这种假设未免太过天真。

看到班长受罚居然心里没有一丝丝的触动，夏承安不认为自己的想法在今天有实现的可能。

可是，这样看着，心里实在难受。

夏承安接受的教育中，从来没有心安理得地看着别人因为自己的错误承担不该有的惩罚。

“报告。”

宋明远有些诧异地打量了夏承安一眼。

在他的印象中，很少有新兵会在入营第一天说话之前如此流畅地喊出报告两个字来。鹤立鸡群的表现让宋明远有了些许好奇心，表现在新兵们面前，便是他忽然有了那么一点耐心，居然让夏承安出列。

“讲。”

“报告连长，我愿意接受处罚。”

夏承安的请求让宋明远眼睛一亮，随即故作惊讶地问道：

“你没犯错，接受什么处罚？”

“因为我们起床缓慢，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完成集合，所以导致来到这里的时间大幅度推迟。因此我认为，错不在班长，而在我们。”

夏承安的表现出乎宋明远的意料。

他知道队列中有几个心生愧疚的，但单纯的愧疚是远远不能让所有人感受到军营跟其他地方不一样的。

按照他的预想，等十五位班长俯卧撑完成后，他会亲自向新兵们冷酷地解释这些班长受罚的原因。勾起新兵的羞耻心之后，再顺势提出集体这个概念。

不想夏承安一席话直接将他的计划过渡了一半，宋明远惊讶的同时，也有些好笑。

没想到，今年的新兵里头还真出了一个傻大胆。

用玩味的眼神扫了一遍耷拉着脑袋的新兵，宋明远脸上泛起一抹笑意：

“你以为，我们安排班长是用来干什么的？就是替你们这些新兵蛋子受罚的。部队是一个集体，你们犯错，那就说明班长失职了。他失职，他就要接受处分，没得商量。”

“至于你们，以你们现在的模样，算了吧。但凡你们有那么一点点的羞耻心，也不至于干站着看他们替你们受过。”

背对着太阳的他表情显得严肃而深邃，目光最终定格在了夏承安身上，审视的意味格外明显。

他很想知道，这个新兵接下来会说什么。

只是夏承安的表现再次超出了他的预料。

夏承安什么都没说，只是扔下手中的提包，自顾自地趴在地上做起了俯卧撑。

跟夏承安预料的一样，地面很冷。手掌支撑在地面的第一时间，夏承安就不由自主地往回缩了缩。但身体的重力似乎读懂了夏承安内心好面子的想法，依旧将双手按在了地上。

刺骨的冰冷让夏承安的大脑异常清醒。

他知道，从自己趴下的那一刻开始，除非观礼台上的上尉叫停，否则一旦起身，现在自己表露的一切都会被人当作表演。

早上他已经莫名其妙遭身边的班长讥讽了一次，这一次，他不想再被人平白无故戴上自作聪明的帽子。

这样的污蔑，是他不愿意接受的。

动起来吧，只要开始运动，就不会感觉到那么冷。

夏承安如此想着，在很多新兵不解和嘲弄的目光中，与张定富他们几个一样，强忍着手掌传来的疼痛，不断地用意识欺骗的手段麻痹着自己的神经。

比起张定富他们，夏承安的动作少了几分泰然自若。

身体不自觉地颤抖让他看起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那些刚开始认为夏承安在作秀的新兵脸上嘲弄的表情逐渐收敛，郑重的神色缓缓浮现。他们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自找苦吃，但这并不妨碍夏承安那孱弱的动作不停地撼动他们的荣辱观。

尤其是一班的新兵，他们很清楚，夏承安早早地穿好了衣服拎着行李出了门。真正让自己的班长受罚的人，是他们。

正当他们其中的一些人准备跟着夏承安一起趴倒在地做俯卧撑时，班长们近乎异口同声喊出了报告。

显然，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十五名班长已经完成了一百二十个俯卧撑。

听到两侧趴着的班长浓重的鼻息，夏承安的速度不由得快了几分。只是他太久没有在这种环境下进行如此剧烈的运动，以至于不过加速做了十个俯卧撑后，喘息声比其他班长都要大得多。

如此表现，更是坐实了他城市兵身体素质奇差的主观印象。

浑然不觉得夏承安还想继续下去，但早已看出端倪的宋明远适时制止了他的行动。

“可以了，都起来吧，那个兵，你也一起起来。”

或许是夏承安主动跟他们行为一致的做法赢得了好感，眼见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麻痹精神的夏承安对宋明远的口令视若无睹，又看到李爱军大有让夏承安继续的意思，二班长起身的同时顺手拉了夏承安一把。

身体忽然变得不平衡，夏承安一个踉跄，终于在即将跌倒的最后关头稳住了身形。

自觉地返回队列，夏承安感觉一群人正用诡异的目光看着自己。

不得不承认，刚才的做法跟这些新兵严重地脱节，或许他们此时已经将自己当成了异类。

他无法辩解。

因为曾经的训练让他铭记，队列中不准说话。

与此同时，台上也传来了宋明远那近乎讽刺的声音。

“真是感人呐。万万没想到，今年居然还有个新兵能陪着自己的班长一起接受处罚。不错，还有人知道羞耻，知道自己犯的错不应该由别人来承担后果。”

“不过，新兵，我需要告诉你的是，一人犯错，全班受罚。你的行为并没有赢得我的原谅，因为在你的身后，还有一群人看着你心里默默地说，你瞧这个傻子。”

“他们没有羞耻心，所以你的行为毫无意义。我为自己即将引领这么一帮子寡廉鲜耻的家伙成为解放军的一员感到惭愧。这样的人，都该回到地方该干嘛干嘛，来到这里，只会成为国家的负担，部队的累赘，家庭的耻辱，社会的蛀虫。”

“一个个都站在这里干什么？带过去，点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