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济十一年。
秋。
挽星峰。
一名面容清癯的裘衣男子却在峰顶上摆了一张矮桌,坐在那里默默地饮着酒,像他这般孱弱的身子骨,本就不宜过度饮酒,更不宜坐在此处,而是应该找个药香充盈的地方静心调养,说不定还能再熬过一年。
秋深露重本就寒意袭人,何况是这经不住寒冷的高处。
“转眼便是秋天了。”他倒了一杯酒,可才刚倒满,就被另一只手给夺了过去。
来人不带犹豫地将酒一饮而尽,砸吧了一下嘴,嫌弃道:“这就是你们那所谓的御酒?”
裘衣没有对这个不速之客流露出不满,而是淡淡说道:“只要花上几文钱,就能向山下农舍求来的浊酒。”
“也罢,始于浊酒,终于浊酒,也是我此生的追求了。只有在饮下浊酒的时候,我才会想起当初最好的时候。只可惜啊,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是没能最后见上一眼那些想见的人。”来人一身玉色长衣,腰配玉剑,可最令人忘不了的,还是他洒脱爽朗的笑容。
“若世间的每一次离别都能等得到重逢的话,那我们也不会坐在这里,而我们要做的事,也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了。”裘衣男子摇了摇头。
来人轻叹道:“你真的打算这么做吗?”
“时辰已到。”裘衣男子并未作答,而是扫视了一眼日晷上的阴影,随后又倒了一杯,推到了来人的面前。
“该上路了。”
玉衣男子愣了愣,随即朗声大笑起来,接过了那杯酒朝台阶下走去:“先是在这里做了几个月的掌门人,了却了我心中的江湖梦,又有朔王殿下亲自为我倒酒送行,也算不枉此生了。”
朔王没有抬头:“可还有心愿未了。”
“其实心中还有留很多牵挂,比如我那妻女。但听说在我辞别以后,殿下就帮我的妻女在江南安置了一处酒庄,我也就没什么好顾念的了。只希望她们此生平安便好。”玉衣男子步伐没有片刻停留,径直朝着山崖走去。
朔王依旧没有目送,而是默默独饮起酒来,可他的心绪却永远无法平静下来,因为在他听来,这脚步声就像是清雷一般回响在山间,踏过了这万里河山。
“你是想通过他,来引出离京棋诏星河?”一个满头银丝,肩披黑氅的老者走到了朔王身边。
“星河最见不得的便是人间疾苦,尤其是由他本身引起的疾苦。他当年畏罪离京的同时,也将那东西一并带离了皇城。”朔王在老者的搀扶下站了起来,“那本就是属于我凌氏皇族的东西,是属于天下的东西,也是时候该让他还回来了。”
“可为此要毁去你的一个旧约。这对你来说,这是否值得?”黑氅老者看向了金衣男子的背影。
就在这时,玉衣男子也忽然转过身,举酒敬向了朔王:“殿下欲做之事,或许难以被世人理解。但有我们会去记得。这人生在世的最后一杯,便敬给殿下了。”
朔王眼神恍惚了那么一下,可很快就漠然地转过头去:“本王没有故人。所以,也就不存在什么约定。”
玉衣男子低头笑了笑,像刚才那样豪饮尽杯中酒,将酒杯摔在地上,朝着山崖走去。
山崖边上设有一座断头台,一名刽子手正站在台上等待。刽子手身上的衣袍已被染得血红,身形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魁梧,甚至可以说是消瘦了。而被刽子手紧握在手中的,也不是寻常行刑用的斩首大刀,而是一柄破损不堪的残剑。刽子手此时既不催促,也不恼怒,而是紧闭着眼,任由那玉衣男子缓缓朝这边走来。
另有一名中年僧人站在断头台下,他身上的蓑衣已沾满了寒露,自从脚步声响起的那一刻起,他就闭起眼睛开始捻起了手中的佛珠,嘴中也是念念有词,正做一场端庄的法事。
仿佛这不像是处决行刑,而像是一场送别。
可一条路一旦有了终点,哪怕走得再慢,脚步也会有终止的时候。
刽子手睁开了眼睛。
剑起剑落。
残剑看似破败,却是削铁如泥。
玉衣男子的头颅瞬间就跌进了崖底那汹涌的血河之中,很快就没了踪影。
甚至连涟漪都没能留下。
直听到落水声后,朔王才抬起头:“传昭天下,蜀地挽星剑阁因包庇离京棋诏星河,已抄斩满门就地正法,望其余江湖草寇引以为戒,勿要谎称瞒报,惹祸上身。”
“否则,定令尔等故里,成尔等埋骨之地。”
说完这一切后,他就抬起酒杯,敬向了天空。
一饮而尽。
遥远的深山之中,忽落秋雨。
山顶建有一座竹苑,苑中栽有一片竹林,林后设有一盘棋局,棋边坐有一位弈者。
弈者一身银衣,却因为竹影过于茂盛,遮掩去了他的容颜。
雨声如棋,落在那仅落了黑子的棋盘上,像是苍天在和弈者对弈。
也不知这样维持过了多久,背着竹篓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看起来就像是一位从雨中采茶而归的普通茶农。他摘下竹笠,抖落了上边的雨水:“皇城那位传信来了。”
弈者依旧凝视前方,似是全心全意投入到了那盘有意无形的棋局当中。
“朔王凌绝因久寻棋诏星河未果,迁罪至挽星阁主,祸及挽星剑阁,满门抄斩。”中年男子把话说了下去。
弈者微微定神,仰头看向那从天飘落的雨丝。
中年男子上前拨开了竹影,看向了那年轻且略显疏离的面孔,“该到做出决定的时候了,星河。”
弈者摇了摇头:“我还有一盘棋没有下完,还不能走。”
“可我觉得,这世上并不存在不能去走的路,就算有,那也只是你不敢去走。”一个清秀的声音忽然响起。
中年男子不满地转过头,看向从屋里走出的那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你小子,怎么开始教训起我们大人了。”
少年郎先是敲了敲挂在腰间的茶壶,随后又捻了捻身上的行囊,话语里的不满之意更甚:“都在这被你训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要摆脱你了,还不允许我多嘴上几句?”
中年男子这才注意到他那将要远行的样子,惑道:“你要去哪?”
“去哪都好,只要翻出这座山就行。”青衫少年朝着弈者的方向躬身作揖,就从父亲手里拿过了竹笠,反手戴在了头顶上,就这么转身离去。
中年男子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是你让他走的?”
“我是说过我不能走,而我不能走的话,先生你自然也得留下来。既然这样,让锦书走出深山,不就是最好的选择吗?”弈者挥袖拂去了棋局上凝成了棋子的雨水,“这片深山老林能够困得住你我,可终究是困不住他的。”
中年男子问道:“所以,你是想通过他来解决这一切?”
弈者破天荒地笑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锦书还年轻,正是你们人世间最美好的年纪,为什么就不能先想想其他事呢?”
“什么事?”
“比如先生当年,没有完成的那个梦——”
“以一盏茶,阅尽这世间百态么?”山路之上,竹叶纷落。青衫少年踩过了满地的落叶,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天边。
此时秋雨初歇,朝阳正在升起。
都说江湖夜雨,永无黎明。
但人间的每一次夜雨,又何尝不是在酝酿着下一个黎明。
“那就去看看吧。”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少年嘴角微扬,拉低了斗笠,向着朝阳启程。
既然苍天不愿泓饮人间薄酒。
那我便煮一壶清茶敬往人间。
“然后,看这清茶,何时初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