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身竹青衣,脖后系着短辫。
他没有撑伞,而是只戴着一顶竹笠,孤身走过了这漫天雨世。
他脚下的“石桥”早已爬满了碧苔,“石桥”下的池水也已漫上长岸。
这里,本是江南最大的一座佛窟。
雨池中还留有一尊观世大佛,是从坡麓上悬塌而下跌落到此的,虽然身子已沉进水中,可他还是在天地间留下那满含慈悲的眼眸。
大佛慈目低垂,眼角贴着湖面,教人分不清这湖水到底是雨水,还是佛像的泪水。
佛炉中可净清世间万秽的香烬,早已在潮漪里化作陈迹。
只留有隐隐约约的梵唱,却也将要在这雨声中沦为绝响。
当今世人心中,已没有了佛,没了因果。
但那一尊尊石佛还在用他们的身躯,为少年撑起前行的路。——————《第一卷·酒醒江湖梦》
临安城依山傍水,河运便利,是江南一带最为热闹的城池,又孕有盛产茶叶的西子湖畔,所以,在民间还享有“茶城”的美誉,极受文人墨客推崇。尤其自当今圣上清茶论道以来,茶在临安城中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以至于城中有很多酒家都被改造成了茶馆。
其中以城南的闲云茶馆为最。
可闲云茶馆最近几天的生意却是惨淡无比,因为他们迎来了一个竞争对手。
这位竞争对手很嚣张地把店开在闲云茶馆的对面,但那并不是一座更大规模的茶楼,而是用一顶草棚子和一对桌椅临时搭建起的茶棚,说是路边茶摊甚至都有些抬举它了。可就是这样简陋的茶棚,却揽走了闲云茶馆绝大多数客人。
经营这茶棚的是一个少年郎,他一身青衫,身后背着一顶竹笠,不难看出,他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年轻人闯荡南北,谋生手段自然也得是层出不穷,但他的经营方式却很奇怪,既不主动揽客,也不到处宣扬,就只是在那坐着。可即便是这样,他也总是能等来他的客人,而一些本该踏进闲云茶馆的熟客,也都会莫名其妙地跑到他的茶棚上做客。
茶馆之中,年轻的掌柜眼睁睁看着对面茶棚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客人,再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冷清的店铺,怒气顿时就涌了上来:“来人!”
“少主有何吩咐?”一名男子跑了过来,奇异的是,他竟戴着一个铁制面具,和他这身小二装扮完全不搭。
年轻掌柜怒道:“查清门外那家伙的来历了吗?”
小二哆哆嗦嗦地答道:“我们已经把卷宗翻遍了,还是没有一点线索。”
年轻掌柜怒道:“那就继续去查!”
“是!”小二转过身,却和人撞了个满怀,他急忙垂首道:“家主!”
被称作家主的中年男子和小二戴着同样的面具,只不过男子的面具是金色的。男子并没有责怪,而是通过窗户,看向了对面的茶棚。
掌柜一愣:“父亲,你回来了?”
中年男子没有理会,而是问那小二:“事情我也听说了,这几日茶馆没有任何客人么?”
小二想了想:“倒是有几个贵客。”
中年男子继续问道:“那这些贵客,可有何共通点?”
“这些贵客无一例外都点了店里的招牌浮云望眼,其余的就没有了。”
中年男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下去吧。”
年轻掌柜走上前,咬牙切齿地说道:“父亲,在你回来前,我都已按照你的吩咐照看好了茶馆,避免节外生枝,所以才没去找门外那家伙的麻烦。现在你回来了,我们也该去找他算算帐了。”
中年男子依旧在看着那座茶棚:“他在垂钓。”
年轻掌柜一头雾水:“垂钓?”
“你看他身后贮茶用的瓷瓶,除了那几个被揭开过的瓷瓶外,还有一个小瓷瓶依旧密封完好。像是专门留着来招待某个贵客的。”中年男子笑了笑,“孤棚为舟,清茶作饵,倒是有趣。只是不知他要钓的那个大鱼,究竟会是什么人呢?”
年轻掌柜早已对父亲的高深莫测习以为常,不耐烦地说道:“他钓鱼也好等人也罢,这不是他引走我们客人的理由!”
“来我们茶馆门口开店,还引走了那么多客人,也是一个有趣的少年郎。”中年男子关上窗,揭下了面具,“那么我们为何不能用一个有趣的方式,去面对他呢?”
年轻掌柜惑道:“父亲的意思是?”
男子微微一笑:“我们,去做客。”
青衫茶客见很久也没等到下一批客人,就托脸在桌子上打起了盹,只是还没过多久,就被一阵开门声所惊醒。他急忙将桌上的木牌藏进袖子里,再睁开眼睛,看向从对面茶馆走出来的那对父子:“终于来了。”
年轻掌柜来到了他的茶棚前坐了下来,毫不客气地叩了叩桌子,想要借此驱散青衫茶客的困意,茶客却很不给面子地打了一个哈欠,看向中年男子;“要来些什么?”
中年男人倒很是和善:“来两杯红袍就行。一共多少银钱?”
“不要钱。”青衫茶客低头准备煮茶。
中年男子哑然,打量了茶棚一眼,并未发现藏有什么玄机:“小兄弟开的这间茶摊,可有名字?”
“没有什么名字。但如果你想要借题发挥问出我的名字的话,那么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我叫莫锦书。”青衫茶客丝毫没有一个老板该有的迎客态度,唯有手中碾茶的动作丝毫未停。
年轻掌柜怒极反笑:“真以为姓了莫,就当自己是茶圣莫饮雨了?”
中年男子笑问道:“不知小兄弟来临安城多久了?”
“已经有七天了。可惜眼前人是天上月,都过去了这么久,我还是没见到我想见的人。”莫锦书叹了口气。
中年男子愣了愣,显然是对莫锦书事先答出了他下一个问题而感到惊诧,但他很快就定了定神,接着问道:“不知小兄弟是在等谁呢?我们茶馆在临安城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也算结识了不少贵客,或许可帮你去寻。”
莫锦书低头整理着茶具:“我要等的,是对面这座楼的主人。”
中年男子笑容敛去,脾气暴躁的年轻掌柜拍案而起:“你要见我们?我们已经坐在这里了,你葫芦里还想卖什么药?”
莫锦书幽幽说道:“我刚才说的,是这座楼,而不是,这座茶馆。”
这下就连年轻掌柜也默不作声了,而是怔怔坐回了原位。
“据说天底下有一个掌管情报的组织,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要给得起合适的筹码,就能换取到想要的情报。这个组织分列九家,而这九家各有所长,并且依靠自家特有的手段各踞一方,来掌控着一方情报。”莫锦书拿起水壶冲着杯中的茶沫,“虽然在两年前,这个组织已被凌家家主,也就是如今的朔王殿下改名成了窥天盟,但在很多人印象中,它还是天机阁,甚至九家府邸都还是以天机楼为名。不戴面具时,他们还是平常的身份,只有戴上了面具,他们才能正式代表窥天九家。”莫锦书倒完水,瞥向了他们腰间系着的面具。
年轻掌柜心虚地看了眼腰间的银面:“这面具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哦?是嘛?”莫锦书放下水壶,缓缓抬起了头,若不是饮尽了一路风尘,看上去,的确该是那俊秀儒雅的少年郎,可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可就没那么儒雅了,“若不是我想的这样,那请解释一下,为什么贵馆里的每一个人都要随身携带着这个面具?莫非贵馆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神秘服务,要用得上面具?”
“你!”
“既然小兄弟指名道姓要找我们,那我们哪有不见的道理。”中年男子抬手立起了一个阵法,将茶棚和外景彻底隔绝,随后将那金色面具扣回了脸上,“在下便是窥天晓家的家主,只是小兄弟知道茶馆就是天机楼,直接来见便是了,何苦要在此处风餐露宿呢。”
“我已经求见过了,可惜,天机楼并不欢迎我。”莫锦书叹道。
晓家家主看向了年轻掌柜,年轻掌柜反应过来后怒道:“原来那天想用一张茶方向我们晓家换取情报的疯子是你!你知不知道,这对我们茶馆来说是一种侮辱!”
莫锦书手朝茶杯:“茶好了,先饮茶吧。”
可就在这时,有一阵马蹄声传来,众人抬头望去,发现有一名霜袍剑客从长街尽头策马而来,剑客腰间的长剑并未妥鞘,正朝外散发着森凛的寒意。此时春至江南,霜寒已走,可这霜袍剑客的到来,仿佛是将那被春风拂走的凛冬,重新带回到了这座临安城。哪怕三人身处阵法之间,也还是感觉到了一阵渗入骨髓的寒冷。直到那道霜袍身影经过茶棚,剑光在茶水上一晃而过后,这道寒冷才算彻底消散。
“有什么急事,如此匆忙?”身为茶棚主人的莫锦书也不恼怒,就只是好奇地看着那霜衣白马绝尘而去。
晓家父子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稍等。”莫锦书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年轻掌柜不耐烦地转过头:“又有何事?”
“此茶已溶进寒锐剑气,不宜再饮。”莫锦书将茶杯拿了回来。
晓家家主看着他那认真的神情,没来由多出了几分好感,同时又多出了几分好奇。能揽走闲云茶馆那么多客人,可不是只靠认真劲就能做到的,他的茶棚究竟是有着什么魔力,能成为茶城第一茶馆的竞争对手?
就在这时,莫锦书因碾茶幅度过大,那块木牌从他袖子里滑了出来。
年轻掌柜翻开木牌,看向了上边的那行小字,险些把漱口的水喷了出来——
“闲云茶馆路边分摊,除招牌外,一律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