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县饮料厂，是曾经带给过陆子坚很多美好回忆的。
这家厂子生产过汽水、橘子水，玻璃瓶装的，才卖八毛钱一瓶，是属于那种就连农村孩子，只要抵死了闹，冒点挨顿胖揍的风险，也能闹来一瓶的价格，然而要是不带年代和记忆的滤镜去回忆，它的口感的话，其实的确一般。
他们家还仿制过可乐，甚至还生产过一直到多少年之后，陆子坚再也没见过第二家的西瓜汁饮料，总之，花样百出，很受小孩子的欢迎。
昨天陆子坚又去辛集乡看大姑，借着闲聊的工夫，从大姑和大姑父嘴里掏出来不少当年的消息。
这厂子是八十年代中期，县里投资了几百万建的，是当时极出名的重点项目，就当年那个经济情况，国家的外汇紧张到不行，县里还愣是给搞到了批文，从国外进口了全套最先进的瓶装饮料灌装线。
然而，全县，甚至可能是连曹州地区都寄予厚望的饮料厂，最终还是没能顺利的成长起来——刚开始两年还行，卖个缺，在附近一片地方，都卖的挺好，但那些外地的品牌一过来，虽然贵，但好喝，这厂子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而且人浮于事，厂子的产能就在那里，哪怕销路再好，三班倒，也就百十个工人就够了，但是，国营嘛，公家的，好差事，大家都削尖了脑袋往里挤，厂子开了没几年，经营情况已经每况愈下，厂子里的工人却越来越多。
到倒闭前，已经在岗三百多人。
据说中间一度想尝试承包给私人，但不管谁接手，第一个要求就是必须裁员，人家不可能养活那么多人，于是工人们就闹，不同意。
结果谁都不敢承包，又实在是干不下去了，每年每个月每一天都在哗哗的往外赔钱，于是县里最终决定把厂子关停，宣布倒闭了。
据说里头不少三角债，而且很多工人在倒闭前，也已经小一年没拿到工资了。
厂子一直在往外卖，一开始叫价三百万，后来改两百万，全套的生产设备，厂房、地皮，全都包括在内，但现在的情况，跟两三年前又不一样了，国内有健力宝，本就是饮料市场一霸，又有各种洋可乐杀进来，也卖的很好，大家都觉得，干饮料不可能干得过国内外的那些大牌子，就没人愿意接手了。
听说一直到最近，还经常会有饮料厂的工人串联起来，跑去县府闹。
动辄跑去县府要账的客商，也不在少数。
“多好的厂子呀！你不知道，我那时候相亲，相到过一个在这里头上班的，人长得还行，我爸妈当时差一点儿就要答应了，后来还是觉得当老师的更好，更体面，说出去也有面子，这才答应了后一家，没答应他……”
摩托车停在原地，陆子坚单脚支地撑着，靳晓燕看到这厂子，似乎也有些感慨，两条胳膊往陆子坚后背上一搭，整个人的趴上去，下巴磕在那里，呼吸之间，有热热的气流打在陆子坚后背上，她却只是在那里叹气，“那个时候，我做过最荒唐最不靠谱的梦，就是发现自己进饮料厂上班了……”
说到这里，她自己笑起来了。
见陆子坚好像也在笑，肩膀耸了两下，她就笑得越发厉害，然后很认真地说：“不是开玩笑，真的！那时候饮料厂一个月八十多呢！就普通工人都八十多！”
是哦，这个年代变化快，尤其经济层面，搁到现在，一个月八十多并不算多高，农村自己组建的小施工队，专门在各个村里接建房子的活儿，一个工还得四块钱呢，一个月不缺勤，就是一百二十块了。但是不要太远，搁在五六年前，就八八年吧，一个月八十块的工资，那可真是馋死个人。
“唉，走吧！”
“走！”
短暂的一点闲愁，两人的出发点其实完全不一样，但终究也没什么好看的，两扇紧闭的铁大门而已，还掉漆了。
于是陆子坚拧了下油门，挂上档就准备走。
却在这时候，不知道是摩托车的突突声太响，还是车子在门口停的时间略有点长，厂子大门旁边不远的一间门脸房里，忽然走出来一个人，见摩托车似乎要走，那人甚至马上加速到小跑的状态，“呦，靳老板！靳经理！”
摩托车刚动，又停下了。
陆子坚一脸诧异地看着这人的那张脸，心想好巧。
那人不认识陆子坚，所以直奔靳晓燕，“靳经理，你咋有空转悠到这里来了？”
陆子坚回头，看靳晓燕有点懵，也没有要下去的意思，就猜她其实应该不太认识这个人，但是想了想，陆子坚还是把车子彻底停下，甚至把脚撑蹬了下来。
靳晓燕最终还是下了车，那人过来，手在裤子上搓了几下，这才伸手过来握手，“靳经理你好，你不记得我了？就上个月，咱们在招待所吃饭，跟王经理、周经理，还有水浒酒厂里赵科长，记得了不？我叫胡春辉！”
“哦哦哦……胡经理你好！”
靳晓燕终于还是伸出手去，跟对方握了一下。
但是看表情，她显然还是并不太记得对方是谁，陆子坚就忍不住笑了一下。
胡春辉笑着摆手，一团和气而又稍有些卑微的样子，“嗨，我算啥经理，跟恁可不能比！咋那么有空，转悠到这边来？”
靳晓燕随便找借口，“就随便瞎转，有点热，兜兜风。”
说到这里，她已经扭头看陆子坚，给了一个隐蔽的眼神儿，但是还没等她说出话来，胡春辉却已经又继续道：“哎呀，上回吃完饭散了场，我回去之后还一个劲儿的想，还是靳经理说话到位，那天晚上你说的那些东西，对我启发很大呀，真希望有机会能再到一块儿坐坐，听你靳经理给指指路！”
他一说这个，靳晓燕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近乎下意识地，她扭头看了陆子坚一眼，很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其实不是那种浮夸的人，但最近买卖越做越好，她也开始认识很多平成县地面上经商有点小成绩的这批人，大家之中，就数她富起来最快、最离奇，于是就都对她很好奇，经不住再三再四的邀请，最近她的确是出去参与过几次小聚，喝点酒，有时候也会偶尔参与进别人的话题里，说些自己的看法和见解，结果大家都捧她，说她的看法很高，见解很不一般，但其实，那大都是她平常听陆子坚说过的东西。
拿别人的东西，做二道贩子往外卖嘴，结果还被原主知道了。
这让她实在是有些尴尬。
“哪有哪有！胡经理你太捧了，那就这样，我们还有事儿……”
三言两语，靳晓燕就想赶紧走，但胡春辉却有点不想撒手，赶紧说：“别急呀靳经理，那个……我再约几个人，咱一块儿坐坐？”
“不了不了，忙！”
靳晓燕现在唯恐脱身太慢，但她扭头却发现，陆子坚那么精明一个人，这时候居然愣是看不出自己的尴尬，竟是站在原地没动。
于是她越发觉得进退两难。
“哦哦，那……没事儿没事儿，那个……靳经理，上次我提的那个事儿，就是承包饮料厂那个事儿，你考虑了没有？”
靳晓燕愣了一下，然后才忽然回过神来，“哦哦，是你呀！我想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