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父是少有的女儿奴，放在一般农户人家，小女儿要说多买粮食留着吃，少不了要被家中长辈指责一番。
可在姜父这儿只夸了几句姑娘长大了有想法了，乐呵呵的赶着牛车直奔粮食铺子而去。
姜家虽然不住在镇子上，但是因着姜母的原因，常来往的铺子里也能混个脸熟。
姜家几人刚进铺子掌柜的就满脸热情迎了上来，少不得先把几个孩子从头到脚夸了一遍，这才问道：“秀才公今儿来，可是要买些粮食？”
姜父笑眯眯的回礼：“可不就是，我家娘子特意嘱咐了您家粮食好，叫我赶车带了孩子们来，多买些回去。”
掌柜的也是个妙人儿，没谦虚客气：“要怎么说还是要咱们如意楼的大厨子有眼光，我们家的粮食，那可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粒粒饱满。“
”别说这些精细米面煮出来多香，就边上放的这些次一等的，在别家也是极其打眼儿的货，秀才公您只管选，我做主给您家拿最好的装车。”
姜父平日里并不下地农耕，家里几亩良田都是佃给可靠地村民，秋收用粮食换租子。家里粮食采买一向有姜母做主，真让他来选，回家定是要被埋怨。
好在长子打小儿就喜欢鼓捣地里面那点儿活计，辨认粮食更是不在话下，于是推了姜珩和姜玖上前，面上一副慈爱之色：“快，今儿也让你们体会一次当家的不宜，你们兄妹看着买，为父只负责最后结账。”
姜珩还真就乐意显摆自己在这方面的见识。
拉着妹妹仔仔细细看过各种粮食，一边上手摸摸还不忘了回头给妹妹解释：“像我们家因着爹娘爱护，平日里吃的都是这种脱壳干净的精细米，邻居们多半还要加些杂谷进去，比我们好的人家还有这种碧粳米。”
像是担心妹妹日后要跟爹爹一样五谷不分，又耐心的把稻、黍、稷、麦、菽给一一解释了个遍。
单独装了一小袋子的糯小米给妹妹拎着，说是回家让娘给蒸粘豆包吃。
姜珩想着妹妹要屯粮，新米倒是没有杂谷容易保存，于是各选了一半装了整车。
这些粮食足够一家六口人吃到秋收，等下半年自家地里的粮食收上来，今年也不用再跑粮食铺子了。
旁边的姜玖看着满车的粮食，安定了些许，心里面又开始琢磨旁的。
打从去年边疆平定起，朝廷对于铁器的掌控愈加放松，今年年初就允许老百姓定制农桑用的铁器和简易厨具。
姜玖家过年的时候灶上就多了两口小铁锅，虽说不大，但是姜母喜欢的紧，往日里烙饼都是用猪油小心的擦了，认真的养护。姜玖如今也开始惦记着铁器的事儿。
她想要爹爹出面鼓动村里面购置一些镰刀，多少个日夜辗转的噩梦中，都是村民们奋起反抗那些外来者掠夺的身影。
叔伯们拆下门板挡在最前面，年轻人们举着棒子保护着老迈妇孺，可对方的刀子毫不费力的扎进大家的身体，那些干枯的木棍那里抵得过锋利的铁器，痛苦和呻-吟中是一张张不甘愤恨的脸。
姜玖决不允许那样的悲剧再度发生，耐冬村的所有人都应该安宁平静的生活下去。
见着妹妹坐在牛车上发呆，走在一边的姜珩咧嘴坏笑，抓着怀里姜玠的小胖手放在了姜玖的辫子上，小孩子反射性的握住手里的辫子狠狠一拽，姜玖瞬间回神，一双美眸疼出了泪花，猛地转头瞪向姜珩：“臭哥哥，你干嘛欺负我？”
“那不是看着你傻乎乎的发愣，怕你摔下牛车嘛。”姜珩嬉皮笑脸的把弟弟挡在身前，就怕妹妹上手挠人:"不过话说回来，你在想什么呢？"
姜玖本来想回一句你管我，偏又想到了什么上下打量起兄长。晃悠着脑袋，吊儿郎当一个人，偏偏身上有点儿让人侧目的本事。
姜玖收回想要揍人的手交握在胸前：“兄长，我有个事儿想要问问你。”
姜珩对自己的妹妹还是熟悉的，就这一脸乖巧的小模样，心里指不定合计着什么坏主意，八九成最后背锅的就是当哥哥的：“我要是给你买个新头绳，你能不问我吗？”
姜玖笑得更甜了：“不太能呢，兄长。”
她讨好的拉住姜珩的衣袖，眯起眼睛：“我想着好不容易来一趟镇子里，之前兄长不是惦记着把想出来的农具给做出来，不如咱们今儿就去？”
说到这个姜珩就委屈，他往日里就喜欢研究个农桑水利，爹爹娘亲倒是不担心他会为了这个耽误学业，可也半点不愿意给些钱财上的支援。
家里小妹每个月还有三十文的月钱，到了他这里就美其名曰读书费钱不再给额外零花。
开春后他就惦记着把画好的农具做出来，木头都是山上砍来自己打磨好的，唯独还需要个铁质的特制犁头，求了阿娘一个月除了白眼啥也没得到。
听到妹妹提起来这事儿，脸上表情就先拧巴起来：“我倒是想去，奈何一介书生两袖空空啊，单指望着阿娘能够慧眼识珠见识到我改良的东西多好用。“
”阿娘也说了事实没摆在面前我就是说破天也没用，可不给点银钱我又哪儿能做出农具，总不能盼望着打铁铺的掌柜人好心善，容我赊账吧？”
姜玖余光瞥见偷偷听他们说话的老爹，故意咳嗽一声说道：“哥哥，俗话说上阵父子兵，你指望人家打铁铺的掌柜做什么？“
”这不是娘这会儿不在，你可以求求爹爹啊。我们爹爹心疼孩子，全天下最好的爹爹，别说是借你些银钱，指不定还能亲自带着我们去铁铺呢！”
姜珩心想那可不能够，亲爹就是个耙耳朵，娘不让的爹指定不同意。
可瞧着妹妹拼命地朝自己使眼色的小模样，又扫到爹嘴角微微翘起来一副心情不错的德行，说不准今儿还真就合该自己幸运。
于是也就故意的大声说道：“妹妹你说得对，爹爹最是明理，爹爹总说科举当官也是为了要利国利民，我改良农具也是为着百姓们农桑顺利，爹爹怎么可能不愿借我银钱，是我着相了，早就该先与爹爹商量的。”
于是姜父就这么被忽悠着带着儿子去了打铁铺，自己那点私房钱花出去大半，出了门才冷静下来，一直到了书店门口背着儿子拉起小闺女说道：“要是回家你娘问起来，可千万别说打铁铺的事儿，等你哥那东西真能用在地里了，爹爹会亲自给你娘说的。”
姜玖心里发笑，面上却是一副认同的表情：“阿爹是想要给阿娘个惊喜吧，女儿绝对不乱说话，爹爹快去选书吧，手里银钱可还够用，若是看到合心的书别舍不得，女儿月钱都攒着呢，给爹爹买本书不在话下。”
姜父顿时笑成一朵花，只觉得世上除了妻子就是女儿最可爱，嘴里说着不用，眼中却要流出蜜来。
也还真就是姜珩这人有点天赋在身上，几天后从铁铺取回来了犁头，三两下组装好就下了地。
那东西看着怪，可犁地又快又省力，他还在上面加了个横放的木桶，小石子滚进去就出不来，省得还要费力气捡石头。
村里人别管是男女老少，都很看好这个小童生，比着夸：“这孩子打小懂礼貌，明明是个读书人却一直跟着大家下地干活，没那些个清高的怪毛病。“
”这一点就要比过村里绝大多数男娃子。”
又说：“都说读书要全心全意，只有姜家娃娃愿意拿出来时间伺候土地，有这精力，日后干啥都能成！”
村里几户说的上话的叔伯也上手试了试这改良的犁，当下又是惊奇又是称赞。
老村长顶着个破破烂烂的草帽站在田埂上，背着手佝偻着腰无数遍叹息这娃子不是自己家的崽。
往日里还觉得大孙子身体强壮一把子力气是家里的骄傲，这会儿却看着身边憨笑的大小伙子碍眼。
啧啧几声冲着孙子周铁牛喊道：“瞅瞅瞅，你个二傻子还在这儿傻站着干啥，没看姜家大娃儿在地里，没点儿眼力见儿也没个心眼儿。“
”你也去往前面凑凑啊，好歹看个新鲜也能学到点儿东西。”
周铁牛小时候也在姜家读过书，可惜实在是没天赋，倒是很喜欢比自己小了三岁的姜珩。
俩人没事儿就一起上山，这会儿被爷爷骂几句不痛不痒的。
他咧开嘴憨憨的说道：“那木头都是我帮着椿儿砍的，椿儿早就说了他家地妥当了就去给咱家犁地，哪儿用得着上去凑热闹。”
村长斜着眼睛抽他两下子，指使不动孙子，自己晃晃悠悠的朝着姜珩走过去。
村长老头在耐冬村中很有威望，一路走过来大小伙子都自动让路，最后还让村东头二小子扶着亲自试了试那个犁耙。
小老头心想，这东西咋能这么好用呢，看着比寻常的要大三倍不止，底下还坠着个那么长的铁疙瘩，怕是他们家的老黄牛都拉着费事儿。
可是他一个干巴瘦的老头居然就能推起来。
村长老头盯着脚下利利索索犁好了的黄土地，忽然就瘪了嘴，到底是没能忍住涌上来的心思，老泪纵横了。
无论啥年月，地里刨食儿的农民日子都不好过。
他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正逢天下战乱，周氏一族哪怕在京郊也没能逃过天灾人祸，一年地里的收成还不够上面剥削的。
后来他爹被抓去打仗，家里只剩他一个半大孩子，瘦的一把骨头，拉不动犁耕不动地，卖了小妹妹给大户人家做丫头就为了她能混口吃食，娘为了省口粮给弟弟硬生生把自己拖死了。
他一双干枯全都是老茧的手就忍不住爱惜的摸着那犁，眼泪咸咸地尝在嘴里，他却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又是苦涩又是欣慰，那时候要是有这个该多好。
村长低着头用袖子偷偷摸脸，周围汉子们也都叫他这样子引得辛酸，默契的没人开口。
等着老村长再抬头眼睛虽然红着可脸上却是笑着的：“叫你们看笑话了，老头子我也是心里高兴的紧失了态，哎呀，这好东西，椿儿可真是能耐。”
姜珩赶紧上前扶着村长：“也是瞧着叔伯们辛苦，我就看书多琢磨了琢磨，运气好还真能派上用场。”
周铁牛这会儿也小跑了过来，拍着姜珩说道：“还是你脑袋好使，我们这么多人也就你小子有这能耐。”
周大海就住在姜珩家右边，这会儿也插话道：“这小子原来就喜欢追着我们打听地里的事儿，以前我还想着别是不想读书了，没少偷偷给他告状，险些就给孩子耽误了。”
众人跟着嘻嘻哈哈的打趣几句，地里又热闹起来。
老村长平复了情绪，想起正经事，问了犁耙的制作方法还有价钱，又亲自守着人在地里用了一下午，回家捉摸着一二，让老伴儿给杀了只鸡，拎着一壶酒进了姜家的小院子。
耐冬村虽然是个有着四十二户人家的村子，实际上除了五户外姓人都是周氏一族。
当年姜父姜母来到这里想要定居，周氏一族并没有刁难，而是在听说姜父是个秀才之后有当年的族长如今的老村长点头同意，还亲自领着办理了文书，故而姜家一家子对老村长甚是尊重。
姜母今儿休班，正坐在院子里看着双胞胎撒欢，那边姜父把长袍系在腰间，坐在小马扎上洗菜，在门口点灯笼的姜玖最先看到了村长，立即笑呵呵的开口招呼：“村长爷爷好。”
“哎，久儿啊，来找你爹，在家不？”
不用姜玖回话，姜父就已经大步上前将村长迎进来：“还没吃吧，正好儿今儿孩子娘在家，您也一起尝尝她手艺，不是我吹，那一道红烧鱼可真是哪儿都吃不到。”
老村长也高兴，晃着手里的东西：“可不就是惦记着大厨子的手艺，特意杀了只鸡，想叫你家悦娘给做个炖鸡，还带了酒，咱爷俩，啊不对，还有咱们最大的功臣椿儿，咱们仨人一起喝！”
听了老村长这话，从屋里走出来的姜珩脸一红，偷偷看着娘亲，见着娘亲也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这才松了口气。
老村长来主要是一个目的，村里出了有利农事的物件，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上报朝廷才是。
私心里觉得这东西该是要推广出去，叫更多跟自己一样的老农能省些力气，多开荒种田多些口粮，日子也能好过些。
只是他一辈子也没啥大能耐，所以才到秀才公这里讨个章程。
姜父没想儿子靠着这些出名，可也没私自做主回绝此事，中规中矩的写了份文书交给村长，上面也只说是耐冬村一小子改良农具，尽可能隐藏了儿子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