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父和村长安排了众人为流民准备临时歇脚的住处，为了显示诚意，各家还匀出来一些被褥衣物，村口渐渐传出来饭香，流民也出现在眼前。
打头的一人衣衫褴褛，正如之前几个小子说的那样瘦骨嶙峋。
可姜父却能看出来，此人眼神犀利哪怕是极力掩饰，可一个人下意识的反应很难伪装。
当周大海绕道他身后时，他眼中猛然迸发出的警戒和凶光暴露了他的本性，而一行队伍若是带队人如此，不难想象旁人如何。
姜父装作个只知道读书的木讷之人，跟在村长身后与此人寒暄。
他自称叫做陈列，因着南方水灾过后起了瘟疫，又有灾民起义杀了一府长官，他们的村子被起义军占领搜刮，逼不得已才全村迁徙一路逃难到此处。
村长只装作全心全意信了他们的话，又说起当年周家村也曾受过灾。
老一辈的人都知道逃荒的苦，引起了些共鸣才试探道：“老早几个孩子在山头玩儿就见着你们这么多人来。“
”我们周家村闭塞，这么多年去的最远的路也就是镇上，更是从来也没来过远方的客人。唯一能拿事儿的就是咱们姜秀才。”
说到这里众人都看向姜父，后者则是故意做出来一副清高的模样说道：“我十三岁便中了秀才，不敢说胸怀天下，但是也知道万事当以百姓先，故而叫各家筹备了些粮食衣物。“
”达则兼济天下，有朋自远方来，自然是不能失了待客之道。”
又道：“想来是你们那村里县衙不管事，白白担了父母官的名声却没有实力。“
”想我十三岁中了秀才，若不是时运不济定然比他们强的多，你们既然来了我们村里，那就不要客气，吃饱穿暖才最重要。”
陈列于身后几人隐晦的交换了眼神，来往之间已经信了几分姜父就是个自以为是的糊涂虫。
以防万一，又试探道：“姜秀才大才，果然是说到我们心坎儿里了，如此，还有一事想要问问姜秀才。”
姜父闻言只是自傲的笑了笑，下巴抬得更高了些：“你且说来。”
陈列做出恭谨模样，颇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是这样的，我们全村这么多人，想要在附近的村落落户，这不是得先去问问县衙，能否请姜秀才引荐一二？”
姜父闻言即刻露出不悦的表情，看人的眼神都多了些愤懑：“哼，那县令也就能管管这些落户的事儿，旁的事儿半点儿不上心！”
话落也不管周围人是个什么表情，自顾自的甩袖离开。
村长苦着张脸，唉声叹气的上前给陈列解释：“小兄弟，你别放在心上，姜秀才实在是因着前面的事儿跟县令闹了大矛盾！“
”连带着我们村儿的人如今都不好在他面前提起县衙，你们说的这事儿怕是帮不上忙。”
在最前面的族长接着开口就添油加醋的把姜氏犁的事儿念叨了一遍：“我们瞧着觉得那赏钱的足够起个顶好顶好的瓦房，叫一家人顿顿吃上肥肉。“
”可姜秀才说那县衙老爷没安好心，诚心把他面子放在地上踩，我们村里那么多娃娃都是姜秀才的学生，甭管是不是那个道理，那可不得跟着他一条心。”
“咱们姜秀才十三岁就是秀才了，被县令随手打发，可受了大委屈呢！“
”他家小子一生气也领着我小孙孙出门了，这都好久没回来了，也不知道去哪儿混了，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小兄弟你多体谅。”
村长这一解释，陈列一众人明显是放松下来了，方才的试探也是担心这村里会有人偷偷去报官。
如今看来，一个姜秀才恃才傲物句句都要说自己十三岁中秀才，着实是蠢货一个。
一个老村长愚昧无知捧着个傻书生当宝贝，再加上整村子好糊弄的村民，想来可以暂时安心歇息一晚上另做筹划。
如此陈列一行人当晚就千恩万谢的住进了村民们盖起来的茅草屋里。
夜幕降临，在不起眼的角落，两个明显与这群灾民体格不相符的男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接着犀利的目光落在了跟着村民分粥的姜父身上。
姜父手里面用葫芦瓢舀着粥水，心里面却是不太平。
前面陈列的试探可算是将这伙人绝非善类的行径给坐实了。
虽说村子里早有准备，可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个不好就是鱼死网破，耐冬村可经不起祸害。
给前面面黄肌瘦的半大小子递了碗还算浓稠的粥，那少年也顾不上道谢一把抢过粥碗，贴着碗沿儿就吸溜起来。
姜父再好的性子心里也生了些埋怨：同样是不大的孩子，我家小子这会儿指不定就被按在条凳上打板子呢，去了半条命不说，好好地科举也得耽误。
我家那么好的孩子，凭什么因为这些所谓的更苦的人就要去受那些罪。
姜母来喊姜父回家吃饭的时候就见着他瞧着流民小子，心疼的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心下嘀咕，演戏还演的挺逼真。
姜母生的颜色好自然是不敢在这群人面前大摇大摆的走过，即便出来的时候脸上已经蹭了不少锅底灰，还是装作腼腆的模样，低着头绕到姜父身后。
用他的身子挡着自己，小声说道：“夫君先回家吃过饭再来吧，家里孩子等着呢。”
姜父却是不怎么放心把这摊子事儿交给别人，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那边族长揣着俩馍馍快步走了过来，接过他手里的葫芦就催他回家。
嘴里还说道：“往日里姜秀才都是在家里读书做学问的，今儿可不敢再耽误了，各位乡亲可别怪罪，实在是我们村里指望着姜秀才拉拔呢！”
排在前面等着领粥的几个人当中就有时常跟在陈列身后的得用之人，这时候也笑着开口劝：“既然如此，秀才公就快带着娘子回家吧。“”
我们这些人劳您惦记，这里吃好喝好，再没有不周到的。等胃里暖了也能睡个好觉，多谢村里仁义。”
姜父这才不再推辞，告别之后走在姜母身后，将人挡得严严实实。
两人回到家里，自然是又商量了一阵子眼下局势，临睡前还要担忧儿子此行是否顺利，故而也就没心思盯着家里剩下几个孩子如何。
而侧房中，姜玖哄睡了两个弟弟，悄悄地穿上衣服，在脸上蒙了个巾子蹑手蹑脚的下了床。
小孩子灵巧，起身动作轻，姜玖一路出了自家的院门也没发出多少声响，借着山茶的林子掩盖身形，一路疾走去了新盖的茅草屋那头。
村里人自然不可能就那样大咧咧的放着这群人不管，几个叔伯就睡在村头的废弃屋子里，说是睡，可到底放不下心，几个人轮换着值守，十分警醒。
而此刻以陈列为首的难民也在茅草屋中借着一小簇火堆商量事情，其中最是显眼的就是两个身材壮硕的汉子。
其中一人自称叫做刘武，另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叫做巴哥。
他二人是在半路加入一伙人的，翻山越岭时候帮着背了几个腿脚不灵活的汉子，又能寻来些小动物打牙祭，故而就连陈列也很是信服二人。
刘武大手拍在陈列身上，目光凶狠的盯着面前火堆：“咱们大家遇见了就是兄弟，一路走过来，咱们也算是知根知底。“
”兄弟不敢说自己是什么好人，但是那也是让世道逼得，如今只要做了这一票，日后兄弟们就再也不用四处漂泊，只要有了银子，哪里不是家？”
他二人吃了晚饭后就找陈列说了一桩生意，只说有位员外老爷相中了耐冬村这片儿地，可这里村民迂腐不愿相让，员外老爷花了大银子雇用他们来给这村子一个教训，必要时候杀鸡儆猴也是无妨。
陈列心中有些忐忑：“武哥，弟兄们自然是信您的，可我身后这么多人怕是并不能一条心，咱们得了银子保不齐就有眼红的，若是到时候把事情闹大怕是不好收场。”
“这有什么？”巴哥接话道：“你呀，还是老好人，咱们这一路过来，谁身上没沾点儿血？“
”真要说清白哪个洗得清，若是真担心他们造反，那不如就一人给个百来个铜板，咱们几人分得大头儿，只要我们几个嘴巴紧点，下面人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儿！”
陈列不是轻易被人三言两语鼓动的人，他原本只是个没啥能耐的乡下汉子，可为了活下去这一路也算是拼尽所有，不光涨了几分看人的本事，对世事也有着自己的判断。
刘武巴哥二人绝不会放弃赚大钱的好机会，而一旦他们动手村子里的人只会认为他们这些外来者都是仇敌。
如此他参与不参与都要跟着费心费力，倒不如此时插上一手还能得些钱财。
可若是就这么简单的答应又显得自己过于急切，这二人摆了他一道将人架在火上，总不能再捞个给自己恩惠的善名吧？
“二位兄弟什么好事儿都惦记着我，可我怎么能带着这么多人分兄弟们的辛苦银子？“
”二位与我们一道已经是帮了我们许多，我绝不再拖累二位，不如我先带着人离开耐冬村，到前面堵住他们报官的路，好叫二位行事便宜。”
刘武与巴哥对视一眼，都从各自的眼中看到了焦躁，随即二人换上了笑脸，耐心蛊惑。
“怎至如此，也是我二人话没说清楚，实在是这番还请兄弟们看在一路同生共死的情谊上帮帮我兄弟二人。”
“是啊，今日一见，村子里不少健壮汉子，若是想要成事只靠我兄弟二人怕是不成，还是要大家同心协力才好行事。”
听了这话，陈列身边的几个汉子明显有些蠢蠢欲动。
既然有了台阶陈列也没再斤斤计较，几人当下就定下来衬着夜黑风高尽早动手。
陈列叫上几个使刀利索的汉子，从一直背在几个少年身上的草包袱里抽出来整整十二柄锋利的军刀。
一群灾民，手中有防身的武器有情可原，可所有的长刀都是朝廷制式就十足的让人心惊。
陈列拿起最后一把刀，看向目光灼灼看着自己的瘦弱少年：“那小子还活着呢？”
瘦弱少年是陈列本家兄弟的小儿子，也是他家唯一活下来的小辈，一路上见着陈列等人的‘丰功伟绩’把这些叔伯当成英雄，只想快点长大也加入他们。
听见陈列问话，急着回答道：“叔叔放心，有我看着呢，保证进到京城之前不叫他死了，不过……”
他挠了挠头：“今儿村里人给他也端了一碗粥，他当时晕着，是个岁数大的老头子瞧他可怜，亲自一口一口喂给他的，怕别人怀疑我也就没阻止，晚上那会儿他有了些力气醒了过来。”
陈列闻言，擦刀的手一顿：“不愧是武将家的孩子，饿了五天喂了那么多毒草，如今不过一碗粥就能醒过来。”
“也罢，天亮之后咱们就会离开，这么短时间，不怕他惹祸。”
可惜陈列怎么也想不到，他没放在眼里的人，如今正半睁着眼睛一脸平静的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准备放火烧房子。
姜玖白天的时候趁着村里人不注意，藏了三坛子的酒在茅草屋附近，打的主意就是夜深人静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烧了茅草屋。
若是能带走几人性命那是上天仁慈让她为上辈子报仇，便是不能，滔天大火也足够叫醒村里人，让众人有所防备。
刚来到藏酒的地方就见着一个人影匍匐在地上慢慢朝着远处的林子挪动，姜玖的第一反应是找个木棍补上一棍子叫这个已经苟延残喘的流民趁早解脱。
那少年建却更先察觉到她，淡淡的回头看一眼，一双眸子遮挡在凌乱的长发中，虽然看不清表情，可姜玖还是感受到了一阵凛冽的杀意从周身略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