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檎丹不着急，是因为这件事情着急也没有用。
方锦鲤也知道这么个道理。
但对于方锦鲤让方檎丹“独善其身”的想法，方檎丹持不同意见：“锦鲤，你是我带回来的。”
整个方家，最先发现方锦鲤的是方檎丹，先拿到方锦鲤的样本，将方锦鲤与方母做亲子鉴定的也是方檎丹，在方父方母以及方家大哥面前提起这件事，将方锦鲤带回方家的也是方檎丹。
方檎丹也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方锦鲤会大变活鱼的人。
就算要跟方父方母解释，这件事情也越不过方檎丹。
“而且，”方檎丹拉着方锦鲤的手，语气平淡，“家里知道的话，也未必是坏事。”
“错不在你，结果就不该由你来承担。”
毕竟方锦鲤也不知道自己会血脉返祖。
只是刚刚好是方锦鲤而已，方锦鲤是方父方母的亲闺女，是方湛方晞方霁的亲妹妹，他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血脉返祖只是个概率问题。
方锦鲤听着方檎丹毫无波澜地陈述着这些事，等方檎丹说完一段，便开口：“姐姐，你这个说法，听起来像是就算有错，也是方家先祖的错。”
方檎丹动作一顿，竟真的点点头：“要这么说，也没有错。”
“但是，”她用另一只手，理了理方锦鲤的鬓发，“过去的时代里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清楚，但在那个时代里，跟妖族通婚的绝对不止有我们的先祖。”
“过去留存下来的妖，就算已经销声匿迹，也绝对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销声匿迹’。”
“所以，你不用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方锦鲤觉得自己并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方锦鲤只是仍然对方檎丹“大不了一起自曝”这件事持有不同意见。
但方檎丹同样认为自己没有心理负担：“既然世界上都存在妖和血脉返祖的人了，世界上为什么不能存在术士呢？”
方锦鲤哑口无言。
甚至想松一口气。
但这口气还没松下来，方檎丹再次开口：“不过，庄爷爷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方锦鲤一颗心瞬间又悬到了嗓子眼：“什么事？”
方檎丹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身边，可能还有其他我的同行。”
听到这话，方锦鲤居然没觉得有多意外。
过往的奇怪梦境一一浮现在眼前，她沉默良久，忽然道：“姐姐。”
方檎丹看着她。
方锦鲤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忽然有点想笑。
于是她笑了笑：“我记不得小时候的事情，但我好像梦见过。”
——
方锦鲤的那些仿佛是遗失记忆的梦里，场景从来都是那几个。
雪白的医院长廊，随风飘动的蓝色窗帘，长廊尽头露台上的星光。
以及星光下，轮椅上的苍白少年。
梦里，方锦鲤看不见少年的脸，只知道每每少年出现，梦醒之后，她总是特别的难过。
于是，在再一次在梦中走到那个露台，见到如往常一般在露台上的轮椅，方锦鲤有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梦中年幼的女孩抱着探知，一步一步走向轮椅少年。
少年转过来正对着她，声音平淡无波：“你又来了。”
态度生疏，方锦鲤从他的话语里听不出欢迎的意思，却也听不出拒绝的意思。
女孩费劲地将毯子抖开，扑在少年膝盖上，垫着脚尖，将毯子一点一点理好，然后扶着少年的膝盖，声音稚嫩却坚定：“我希望，哥哥能健健康康，高高兴兴。”
少年的手动了动，像是要抬起来，最终却还是落回身侧。
方锦鲤听到少年开口，声音隐忍：“为什么突然说这些话？”
女孩摇摇头，语气温温软软：“我也会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哥哥要等我长大，我长大了，就会去找哥哥啦。”
少年终于是抬起手，抓住了女孩纤细脆弱的手腕，声音里带上了藏不住的严厉：“为什么说这些话？你要去哪里？”
女孩抬头，顺着女孩的视线，方锦鲤几乎要看见少年的脸——但也就是那一瞬间，梦境戛然而止。
少年的面容融进了光里，与阳台外头的星空一起，碎裂成一片片，而后剥落。
黑暗如长蛇般缠绕住方锦鲤的四肢，猛地将她拽离那篇露台，拽离长廊。
梦里再熟悉不过的场景离她越来越远。
方锦鲤心中涌起无限恐慌。
她想反抗，想回去，想拉住少年的手。
她不想跟少年分别坠入两片黑暗。
“哥哥——”
“锦鲤！”
方锦鲤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刺目白光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等适应片刻，她才发现，那是白炽灯的光。
紧接着，她还发现，束缚住自己的并不是黑暗化成的绳带，而是方檎丹的怀抱。
仿佛是感受到她逐渐平静下来，方檎丹松开双臂，退开一些距离后，定定地看着她，却没有说话。
半晌，方檎丹抬起双手，捧着她的脸，轻轻一抹——
被抹去的是未干的泪痕。
被这个动作带来的，则是更为汹涌的眼泪。
方锦鲤扑进方檎丹怀里：“姐姐，我梦见了一个人。”
“我答应他等我长大要去找他，可是我不记得他是谁了……”
方锦鲤其实不明白。
发现自己不是人的那天，她没有哭。
知道自己不是爸爸妈妈的亲生女儿那一天，她没有哭。
知道方檎丹曾因为自己的缘故，经受了一些不必要的痛苦的时候，她流过片刻的眼泪。
如今却为一场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的失约，哭得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
她不认为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认识的“哥哥”能比爸爸妈妈更重要，可是此刻，她也确实是第一次感受到那么真切、直白的恐惧。
方檎丹在她扑进怀中之后，就只是搂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什么都没问。
什么都没说。
直到方锦鲤哭累，在自己怀中沉沉睡去，方檎丹才将方锦鲤轻轻放回到床上，掖好被子。
她自己却并未躺下，也并未下床，只是维持着坐着的姿态，回首看向床边的落地窗。
厚重窗纱掩盖住了窗外的景象。
不过即便没有这一层窗纱，在云层将星月完全掩盖的夜晚，外头也只是是一片漆黑。
方檎丹又回头去看方锦鲤，片刻后，伸手往方锦鲤眼睛上一抹。
随后，她终于熄灭了先前因被方锦鲤的动静惊醒而打开的灯。
但她依然没有躺下，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了无声息。
或许是夜里折腾累了，第二天早晨，方锦鲤的生物钟并没能唤醒她。
被方檎丹摇醒时，方锦鲤还有些纳闷，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们现在住在庄家的庄园里头，要今天下午才会回家。
就在前一天晚上，她甚至还在别人家里、扑在自家姐姐身上哭了一场。
想起一切的方锦鲤赶忙去摸自己的眼睛。
而方檎丹也恰到好处地问起：“眼睛有没有疼？”
方锦鲤惊讶地放下自己的手：“没有诶。”
按理说，大哭一场哭到睡着，第二天醒来时眼睛多多少少会不太舒服，但现在，眼睛非但没有同，连那种肿胀感都没有，正常得像是根本没哭过。
她轻易便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不大好意思地对方檎丹笑了笑：“谢谢姐姐。”
方檎丹却没应，而是问她：“以前也这么哭过？”
方锦鲤更不好意思了：“小时候会想爸爸妈妈。”
于是偷偷窝在被子里哭，结果第二天早上，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包子铺大姨愣是哄着她在家吃了好几天饭。
“那时候我还很小呢，”方锦鲤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让自家姐姐知道，自己会那么丢脸，是因为当时还是小孩子，“后来我就不哭了！”
说完又发现自己这样有越描越黑的可能，方锦鲤赶忙再次补充：“我是说我真的不爱哭啦。”
在其他同学刚开始住宿哭着说想家的时候，她甚至是唯一一个没有哭的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幼稚地是要证明些什么，但反正话都已经说出了口，她干脆继续上手扒拉方檎丹：“姐姐要信我！”
方檎丹没说信或是不信，只催着方锦鲤先换衣服洗漱，而后拉着方锦鲤到梳妆台那边，一点一点地帮方锦鲤将头发梳顺。
梳妆台上有镜子，方锦鲤能从镜子里，看见方檎丹的模样。
为她梳头的方檎丹眼帘低垂，瞧上去分外柔和。
只是方檎丹说出来的话，却不像她看起来的那么令人安心：“回去之后，我们可能要联系一下爸爸妈妈，问一下你六岁以前的事情。”
“我怀疑，在我遇见你之前，你身边也有玄学圈的人。”
“以及，我们最好还是确定一下，你六岁之前发生的事情，是不是就是你十六岁之前一直没发现血脉返祖的原因。”
——
方锦鲤也没想到，自己才跟方檎丹确定好要联系方爸爸方妈妈，方爸爸方妈妈就主动联系了她们。
且是直接打的方檎丹的视频。
视频接通之后，看见肩并肩的姐妹两个，方爸爸方妈妈先是一愣。
方檎丹快速解释：“我跟锦鲤在拜访一位长辈家，昨晚留宿。”
方锦鲤连忙接话：“对，是一个以前帮姐姐找过医生的爷爷。”
方妈妈沈照兰浅浅一笑：“小鱼儿有没有乖？”
方锦鲤：“我很乖的！不信妈妈你问姐姐！”
说完又有些兴许——毕竟前一天晚上才哭过。
倒是方檎丹十分配合她，当下也冲着沈照兰露出个标准的微笑来：“小鱼儿特别可爱。”
沈照兰：“檎丹你也是啊，最近过得怎么样？琼英姊跟我说，你跟小鱼儿这次月考都考得很好。”
哪怕是亲母女，到底也是自小分开，相认后也没相处多久，一对话，便难免显现出来疏离。
方锦鲤看得心里有些着急，但这种时候，却还是要方檎丹自己来回答来处理。
于是她就只眼巴巴看着方檎丹，在射小偷拍不到的地方，偷偷摸摸握住了方檎丹的手。
方檎丹的手一直都带着点儿凉意，感觉到她动作之后直接将她牵住，说话时依然是那副温和有礼的模样：“挺好的，小鱼儿这次数学拿了满分，我们刚才还想着要给您跟爸爸打电话。”
沈照兰惊喜：“真的吗？”
完了又有点歉意：“抱歉呀，我跟你们爸爸工作特殊，没办法跟在你们身边照顾你们，这次可能也赶不回去给你开家长会了，之后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回来过年。”
这对于方锦鲤而言，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但想到方檎丹过去应当每一场家长会都有人开，又忍不住看看方檎丹，再看看沈照兰。
然后，她在心里默数三声，没能等到方檎丹开口，便抢先抱住方檎丹手臂，对着镜头那边的方爸爸方妈妈笑：“那这次就只能先便宜哥哥们啦，不过说好了，等爸爸妈妈回来，一定要记得给我和姐姐带礼物！”
她话语出来，视频那边的方爸爸方妈妈连带着她身边的方檎丹都是会心一笑。
方檎丹点头，语气一本正经：“嗯，爸爸妈妈记得给我跟小鱼儿带礼物，不然小鱼儿就要闹了。”
方锦鲤：“我哪有！”
话音没落，就看见视频对面的方爸爸方妈妈直接乐成了一团。
方锦鲤：“我要生气了！”
生气归生气，挂视频是不可能挂视频的。
更何况她原本也不是真生气。
方爸爸方妈妈那边也没将人逗得太狠，眼看着养了十六年的闺女要鼓脸，当然是见好就收：“檎丹跟小鱼儿是有事要找我们问？”
方锦鲤连忙点头：“爸爸妈妈还记得我小时候的事情吗？我以前是不是生过病啊？”
她问完，就注意到，沈照兰在听到问题那一刻，下意识就转头去看方忘寒。
方忘寒也是同样的动作。
夫妻两个的默契，以及那一瞬间眼底透出来的担忧做不了假。
方锦鲤的心一沉。
下一个，沈照兰重新扬起笑脸：“小鱼儿想问这个事情啊……我跟你们爸爸接下来还有个大工程要忙，等忙完了会回去一趟，等那个时候再细说，可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