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哭累了,在马车颠簸前行时她做了一个梦。
是九岁的那个夏天,当年闷热异常,她身上老是冒红疹,痒得不得了。
“老太太,要不把雷家新产的蚕云纱送去让苏大娘子瞧瞧?说不定有办法做成衫子呢?”苏家以女红闻名,苏大娘子一手绝妙针法,每每托雷家带出去卖的衣物、帕巾,都是一扫而空。
“蚕云纱能做成帕子就不错了,做衫子我都不敢想!”方芈替她扇风,满眼心疼。
“苏大娘子肯定能做出来的!”她奶声奶气地说。
“我们丫头这么相信苏大娘子啊?”
“嗯!”她很乖,长红疹也不乱抓,静静地让人上药,“舅母绣活好,不也是苏家大娘子教的吗?”
老太太沉思一会儿,最终还是送了十匹蚕云纱过去,做不成也就罢了。
蚕云纱是她在雷家时带人新产的料子,细腻柔软,薄如蝉翼,原想做成衫子或半袖都失败了。
若苏大娘子能做出来,芙蓉的红疹也许就能缓解。
于是从那天起,外祖有空时就带着她散步去苏家串门,苏家那时还没有这么小的娃娃,总是热情欢迎他们。
某天外祖牵着她回家时突然在城门附近驻足,她歪出小脑袋看了一眼问:“雏菊?”
“嗯。”雷芝元轻轻把她放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雏菊又名延命菊,这本不该是雏菊花开的季节,这两株却独自舒展,不和命运妥协。
“外祖,种多一点!”她比划着,“要这么多!满满的一片!”
“哈哈哈哈!好,咱们把城门附近全种满!”
希望他的小芙蓉能像这些雏菊般,顽强地成长。
不求轰轰烈烈,只盼安稳康健。
“姑娘--姑娘?”
她睁开眼睛,看见德纯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我没事。”
邬芙摸了摸眼角,把泪水抹去,原来是不知不觉又哭了。
“咱们已经出了东城门,皇甫大爷说今晚不歇息,明日一早到隔壁县再让大家好好睡一觉。”
“好。”
她掀开窗牖回望,东城门两侧雪白的小花儿迎风摆动,在落日余晖下更显得生机蓬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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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三个月的路程,多亏皇甫承禄经验十足,一路上平安顺利,明日他们便要进京师了。
邬芙此刻正坐天字二号房,听着燕归带回来的消息。
在张妈妈和双舜的训练下,燕归进步得很快,基本的规矩已能融会贯通,但她觉得只让燕归当丫鬟暴殄天物了。
所以特别准许她在安全的状态下可以自由打探消息。
至于燕若那力气大的小姑娘,规矩虽学得慢,不过和其他粗使丫鬟相处得来,她也不强迫学习,等燕归有空时教教燕若,那她可就有两个好暗卫了。
眼下的天气已经用不上炭火盆了,夜间凉爽,很是舒服。
“燕归,妳刚刚说的可是真的?”
她得到了一好一坏的消息。
“是,方才一名华服管家来传话,说明日进京永平王会亲自来接姑娘,让姑娘不必担忧。”
“是祖父。”她整个胸膛都暖洋洋的,“若没有祖父那封信,怕是永平王也不会来。”
“姑娘,邬家那边……”舜英替她把头发放下,又将发饰摆整齐才开始梳头,“分明知道您近日回京,老爷却不在府上,夫人伤了腿也不能出来接您,不知是不是有意的。”
屋内烛光摇曳,邬芙直挺挺地坐在铜镜前,一头及腰的长发,养得特别滑顺乌亮。
外祖母都说,女子及笄后长得快,她侧头看看镜中的自己,好像还真有这么回事。
夜晚寂静无声,也让她的心绪平静如水。
“没事,回了邬府自然会知晓。”她回眸含笑看着舜英,“我想让妳和舜华做一等大丫鬟,妳们可愿?”
正专心替她净手的舜华一愣,连忙抬眸看了看舜英,俩人动作一致的在她面前跪下。
舜英先开口:“姑娘,您身边一直是德纯姐姐在照顾,若把我们姐妹提成大丫鬟,不合适。”
这次她让德纯携夫婿一同回来,所以晚间没有让她来伺候。
“德纯……”她轻叹,“我有意让她回雷家。”
舜英更是惊愕:“可--可德纯姐姐--”
双舜皆是好的,舜英有气魄胆子大,舜华沉稳还懂一点医术,有这俩人在她放心。
“别担心,我会好好和她说的。”她起身看着窗外,多了几分孤独感,“回去对她而言才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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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二十辆马车载着沉重的木箱自官道缓缓进京,为首的两辆马车硕大,四面不仅用丝料装饰,镶金嵌玉的窗牖被一帘粉色的绉纱巧妙遮挡,且边上还挂有“雷字”木牌。
马夫衣着得体,仔细看身上的衣料甚至还比一般人家更好上几个档次,路过的百姓都忍不住再瞧几眼。
随着马蹄“嗒嗒--嗒嗒--”不徐不疾敲击着地面向前走,周围也越来越多人往这儿聚集了过来。
“这是哪个雷家啊?怎么这么阔气?”小伙子探头探脑。
“不知道啊!是哪儿来的贵人,真想一睹风采!”
“那是你们太年轻了才不知道。”一个老婆婆拄着杖,一脸骄傲地说,“估计是江南第一商的那个雷家,里头坐着的是邬国公家的嫡长孙女。”
“啊?可邬国公家前阵子不是才--”
交头接耳的百姓还没议论完,更惊人的就来了。
“永平王到--!”
一声高呼,众人齐齐拜倒在地不敢抬头,高呼:“王爷金安!”
整个大雁就这么一位王爷,受人景仰,百姓爱戴。
雷家这边也停了,为首的马车上徐徐走下一名肤若凝脂的少女,舜英稳稳托着她的手上前行礼问候,一气呵成完全不输京中贵女。
“王爷金安。”邬芙本就生得好看,不仅乖巧灵动,还特别有长辈缘。
她眼眸低垂,保持着仪态,只听见前方马儿鼻子喷气,发出一声嘶鸣,看来是王爷下马了。
“好孩子,抬起头让我看看!”永平王虚扶一把,语气中透出欢喜。
闻言她抬头,第一次见永平王竟是觉得和她外祖的神韵有那么一点相似,皆是剑眉星目,让人不禁有些紧张。
只不过她外祖是个纸老虎,看上去不好相处,实则温吞内敛,想来永平王在这方面应当是不同的。
“确实如妳祖父所说,和小圆长得真像,不错不错!”永平王爽朗笑了两声,又对随护道,“我家王妃急着要见老国公的嫡长孙女,让邬通议回来后直接来王府找我。”
永平王摸了摸下巴又道:“若邬通义赶不回来,让他那填房来也可,走着来。”
“?”
她的脑子瞬间有点难以负荷,小圆?
永平王和她母亲熟到这般程度吗?永平王妃着急见她又是怎么回事?
外祖,您这就过分了吧?什么也不说,直接把事情甩我脸上呢!
邬芙忍不住在心里偷偷骂了一下雷芝元。
“姑娘,这和我们想的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啊?”回了马车舜英先说,她胆子大并未被大阵仗吓到,却被永平王说的话给吓坏了。
人还没回邬府,先被永平王给光明正大的劫走,让她有几个胆子都是不敢想的。
“姑娘,有一事奴婢觉得有些奇怪。”舜华难得开口。
“妳说。”她还没缓过来,先听听她们的想法也好。
“京师百姓似乎谈起邬家都还是以仙逝的老国公为主,老爷的名号……”舜华讲话总是点到为止。
“嗯--父亲任通议大夫,虽是散官但至少是四品,确实奇怪。”
而且永平王刻意用了“邬通议”称呼,就表示他们并不熟悉。
百姓似乎也没多认可他这个父亲。
她下意识摆弄身上的帔帛,心中忐忑,换了几个姿势还是觉得扭捏。
一旁的燕归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啊”了一声。
“主子,恩人有准备锦囊要给您!”
燕归口中的“恩人”就是谢苍憬,她和燕若是在匪窝里被救下的,救命之恩当记一生。
“到了京师要开这个。”燕归连忙从袖口掏出两个锦囊,一蓝一红,“若到邬家前有困难就开这个!”
邬芙接过锦囊,藏不住眼底涌动的柔情。
她洁白的手小心翼翼地打开锦囊,里头有一张卷起的小纸条,上面写着:“永平王一家和妳母亲关系极好,不必担忧。”
他早就猜到了,也早就替她想好了。
就算不能陪伴在身边,他都还在护着自己。
邬芙一下放松了下来,几名丫鬟们见她紧蹙的眉间慢慢松开,提起的心也放了下去。
她悄悄从窗牖看向外头,百姓还是三三两两的跟着雷家的车队,毕竟别人家的热闹最好看。
“……”她不小心和一名男子对视,男子先是傻了一瞬,接着对她挑眉微笑,甚至离马车越来越近。
谁啊这是!
她连忙向后躲假装没有看见,过了片刻她再往外看,那人居然还跟着马车,并且不断朝着自己比着什么。
她忍不住喃喃道:“京师好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