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星是一颗矿产星，也是一颗附属宜居星。

从外看，星球被一层厚重的灰质裹着，大气层呈现出混沌的流动灰白色。从里看，漫天迷雾，空气中随风扬起肉眼可见的大颗粒沙土，夹杂着石块。

哐地一声，石头砸在窗上发出极近微弱的声音。沐岐看了眼窗外，依然是一片漆黑。恰好此时广播响起。

“现在是联邦标准时间7：00a.m，A1、A4矿场已开放。请编号为101-150、401-450的员工前往装备室。重复，请编号为101-150、401-450的员工前往装备室。”

这个星球没有白天，偶尔天晴的时候也是有零星几束光。沐岐揉了揉肩膀，从床上爬下来。

滋——她落地的同时，室内感应灯亮了起来，照亮这间宿舍。

说是员工宿舍，实际上更像集中营。本来五平米空间就十分狭窄，却要塞下四个成年人。两架高低床面对面摆着，除此之外就是一个不到两平米的卫生间。

三个月前还是地球上青春靓丽的大学美少女，喝着可乐吹着空调打全球联赛，下一秒就被人从飞船上扔下去，来了个集体穿越。然后被人捆手捆脚塞进宿舍楼里，像驱赶动物一样上工挖矿……这滋味还真是酸爽。

窗边站着一道颀长身形，正静静地凝视窗外。沐岐穿好外套，随口问了句晚上没睡好么。

勒嫒文转过身，“怎么可能睡得着。”

两人对视着，都知道这句话中的涵义。今晚她们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勒嫒文越过她，取下工作外套，她有洁癖，本是想拍掉外套上的灰，没想到反而抹成了污渍，越抹越黑。

瞧着她错愕的表情，沐岐双手插兜，噗嗤一声：“认命吧文姐，说不定咱放个屁都带着灰呢。”

本来是一句调侃，沐岐被自己的比喻逗得嘴一咧，哈哈大笑，可是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片刻后就憋得满脸涨红。

即使挖矿时穿戴防尘面罩，但诸如衣服上灰尘，空气中的雾霾，她们每天都要吸入肺部。而沐岐每次都去得最积极，所以症状更为严重。

勒嫒文叹了口气，给她递过去一杯水，“今天你就别去了吧，我回来给你留半管营养液。”

沐岐仰头喝完水，脸上残留着病态红晕。听了这话，挑眉道：“只是咳嗽而已。再说你自己都吃不饱，半管够谁吃啊。”

营养液或许能满足联邦人的基础需求，她们却不能完全吸收。不过是一个半月都消瘦得厉害。

可再没营养，少吃两顿饭还是会饿的。会不会因病而死谁也不知道，可这一天不吃饭绝对会饿死。

几人心知肚明，就没再劝。

门外是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外部走道宽敞明亮，墙壁表层由合金投屏打造，用以循环播放广告。既有静态的，也有全息，24h不停地播放。白天投影里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男性，手捧着科乌的新型生物外骨骼装置，介绍各个部件的精良做工。到了晚上就变成一个女性，播放军部的最新探索成果。

在这里，虚拟变为可触，真实沦为幻境。科技发展到极致就充满了诡谲色彩。四人绕过虚拟投像，拐过走廊。大厅中间装潢更加明阔。

一间安保机械室，大厅中间竖着四座电梯，电梯四周围着一圈安保机械人。这种架势不像是上工，反而像押解罪犯服刑。

只不过这家公司里的员工的确都是服刑犯，甚至还有新闻上通缉的逃犯。从偷鸡摸狗，到走私杀人，八仙过海各有神通。

“科乌公司欢迎您的到来，您所在的区域为艾什联邦-第九主星-第四附属星，今日温度18°C~35°C，风力5~7级，建议穿戴防护装置，祝您生活愉快。”

人群喧哗着拥挤着，挤来挤去地进入电梯。沐岐在角落里，背靠墙面，目光悄悄扫视四周。

电梯一次能容纳十五个人，在她右手边站着一瘦高个，双颊凹陷，眼底青黑，一副精神萎靡的样子，脖子上戴着项圈。

和极为耀眼的科技相反，这里的人充满了原始野蛮。尤其是这些戴了项圈的人，体质好、五感敏锐，脾气极为暴躁，仿佛每个毛孔都写满了叛逆暴戾。

她只能这样盯着5秒，5秒是这些人感知的极限。

刚来到这里的前三天，她们就像落进斗兽场的绵羊，几乎没有喝到一只完整的营养液。过于直白的愤怒，在一众麻木冷漠的奴隶中十分怪异。

又因为地球上安全的生活环境，使得她们没有第一时间反抗，而是避让。然而暴行不会因为受害者的一再忍让而消退，在经历过几次大大小小的摩擦后，沐岐打瞎了一个人。从那之后身边就彻底安静了。

她们知道了，在这里拳头最管用。

沐岐瞥了一眼电梯里自己的倒影。眉峰高，眼睛尖锐，五官极为锋利。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匀称身材也有些脱相了，看起来和身边的人一样阴郁。

只是没有戴项圈。

是否佩戴项圈这一条规则把近千人划分出两个泾渭分明的阵营。不戴项圈的人是实行暴力的对象，在工作之余充当沙包的用途。

但如果项圈是身份的象征，那么按理来说项圈拥有者是少数。可就她们看到的员工里，三分之二都戴着项圈。

这些项圈究竟是什么呢？

叮——电梯门开了，进入玻璃甬道。

甬道直通矿场，底层铺设金属，墙壁和顶层则用合金玻璃替代，能看到星球表面张牙舞爪的狂风，风中还飞舞着不少垃圾。

这两月以来她们没有见过阳光，更没有见过这个星球真正的模样。她们只知道这个艾什联邦有一颗首都星和九颗主星。环绕在九大主星之外的还有无数附属星。

沐岐双手插兜，漫无目的地打量四周，最后视线落远处港口的运货飞船上。

今天晚上这辆运输船就要第四次起飞，装载着120t的黑金矿开出大气层，这就是她们离开的最好机会。

也许因为本来就是无足轻重的一群人，所以死几个，几十个人都泛不起波澜。今天因暴力不治身亡，明天也会有人因为饥饿再也爬不起来。

看着矿场里员工一批又一批地消失，她们又出现尘肺的初始病症，四人坐不住了。

逃出去，一定要逃出去！再不逃出去她们也会死的。

幸好，机会近在眼前了。

穿过合金玻璃甬道，来到了宽敞冰冷的装备室。厚重大门缓缓打开，涌出寒冷白烟。员工鱼贯而入，刷卡领取装备。

这个防护装置重约二十斤，穿起来很是费劲。沐岐取下金属架上的防护装备，往身上套，然后跟着巡逻机械人前往矿场。

四周只听得狂风呼啸，卷起空气中含量惊人的尘土，扑在人身上。

9-4星上有一个处于移动状态下的风暴眼，能将附近十里内的任何物体绞碎。在大自然面前，整座矿场将犹如骇浪里的小船，轻轻一个浪头就会吞噬殆尽。

科乌公司不过是替他们在早死晚死之间做了选择，顺便贡献最后的价值。

矿场距离员工宿舍不过2km，但穿着防护服行走在风尘里，足足花费了一个小时。

黑金矿场呈半圆形下凹，越往里走温度越低，但是进去后却隐隐感受到灼热，好像进了桑拿房一样。

矿场前A1A4两区近百人在挨个领取上午份的营养液，没有排到上工的人今天就会饿一整天，饿到没有反抗的力气。

沐岐从机械人手中接过一只营养液，再抬头时视线突然一片漆黑。她下意识抬手，想重启设备，又意识到——信号失联了。

她当机立断，从桌上薅走不知道多少只营养液，迅速拉开防护装备，塞进了裤兜里。

果然，当人们发现不是设备出问题后，周围开始喧哗起来。她感觉自己被人群挤来挤去，又听到清脆的碎裂声，然后有人高呼：“营养液”！人们一拥而上，摸着黑去抢，抢不到就打，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你踢我一脚，我打你一拳，很快从抢劫变成了群殴。坚硬的机械外壳也抵挡不住他们的攻势，只听得四周乒乒乓乓作响，又断续传来哀嚎求饶。

沐岐蹲在桌边蜷缩身体，感受着身边呼啸的狂风，心中默默计算时间。

信号失联后，宿舍巡逻机械人、矿场安保机械人全线停摆，监控探头受沙尘暴的影响短路后，矿场主控室会启动紧急措施——关闭向外的宿舍大门，二十个区域主管手持武器，镇压员工回宿舍。

数了不到五分钟，十几个主管举着信号灯逐渐靠近，犹如黑夜里的萤火虫。看到主管，人们就像见了猫的耗子，纷纷从地上爬起来，这场围殴就此落下帷幕。

“现在，A1区的站在左边，A4区的站在右边，报数！”

“101”

“103”

“107”

……

A1区报完了数，发现逃了三个，死了五个。主管挥挥手，领着他们离开了。A4区主管上前一步，让剩下的人继续报数。

凑得近了，沐岐才看清主管手中的是一把冲锋枪模样的东西，没有弹夹也没有扳机，只有两侧闪烁着蓝色光芒的槽。整体流畅丝滑，是在现实中很难看到的武器。

沐岐盯着它，手痒眼热，很想摸一摸。

她看得时间太长，忘了五秒原则。

A4区主管猛地转向她。咔哒一声，将枪口贴在她的头盔上。沐岐似乎能透过冰冷的头盔，感受到枪口灼热气息。

全场寂然。

“你的编号。”

“433，长官。”

搁着头盔，沐岐看不到主管的神情，自然感受不到一股无形的气流，像一张大网沉重地压下来，压得人呼吸困难。

如果她此刻转头，就会发现除了她们四个之外，其他人都鼻口流血，更有甚者连手都抬不起来。

她的自然，才是最大的不自然。

在这死一般的僵持之下，一人哑着嗓子说：“报告长官，她是F级。”

沐岐皱眉，什么F级……

这句话像一个谜语般没头没尾，但主管却收起枪，转身就走。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忍不住回头。

.......433号，那个来补办芯片的女人？

他看着沐岐依然站立的肢体，心中极为不悦。突然发难，抬起一脚踹在沐岐的膝盖上。

沐岐瞳孔骤缩，想要侧身躲过，却忽略了防护服对身体的削弱，于是本该完美的躲避硬生生变了味道，只好结实地挨了这一脚。

嗵——锵——两具合金装备碰撞发出刺耳的噪音，沐岐膝盖一弯，直接跪在地上。膝盖传来剧痛，痛得她脑中一阵嗡鸣。

主管冷哼一声，呵斥道：“433，还不归队！”

在四周慢慢响起悉索的声音中，顶着几十双充满恶意的眼睛，沐岐沉默地站起来。

“是的，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