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梧桐，落叶纷飞，沪海一夜入秋。

第二天的上午，柳志军要去见妈妈。

这是大姑早就和对方商量好了的行程，经历了爷爷的葬礼，老人的离去带来的生死之间无大事的感悟，让柳志军在内心中已经默默地选择了放下，不想再矫情的坚持一些似乎曾经重要，实际上并不那么重要的东西。

他甚至还主动的给妈妈打了问候电话，向她报告自己到了沪海，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妈妈的喜出望外几乎都能从话筒里溢了出来。

在一家主打旧沪海风情的叫黄浦天伦的咖啡馆里，柳志军见到了好久不见的母亲董雅娟和继父曾强，上一次见面也是柳志军大学毕业的时候，当时他拒绝了母亲在沪海给他找份工作安家落户的安排，而是选择留在星城做了一名职业网络作家，每日没黑没夜的玩游戏、刷视频、聊天和码字，过起了随心所欲的简单生活。

相见的场面其实蛮尴尬的，虽然是血缘上的母子，但很少见面，只是一直保持着客套和礼貌，就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毕竟陈年往事的伤痕依然横亘在那里，而且确实蛮难解的。

好在继父曾强一直很关心柳志军，和他保持着比较多的联系，在边上努力缓和着气氛，而母子双方也是抱着和解的诚意，所以点了咖啡和茶点后，双方还是坐了下来聊起了天。

让柳志军意想不到而又感动的是，母亲特意大清早跑去为他买了一身秋天穿的衣物，大包小包的带了过来。这天气是一下子变冷的，他来沪海的时候准备不足，身上的穿着确实有点单薄，特别是这冷雨打在身上，感觉还是有出门在外漂泊流浪的萧索，虽然他不认识衣服上的牌子，但是看上去就不便宜，穿上身后一是俊俏，二是暖和，而且就是他平时穿的码子，非常的合身，还能说什么呢，是家的感觉。

聊了一会天气、旅途、住宿这些没营养的话，董雅娟抱着歉意的说起了柳志军的爷爷、她的前公公的事情，对他老人家的离世表示深表遗憾，对自己夫妻二人未能出席老人家的葬礼表示歉意，但是到底有多少真情实意就不知道了，也都是看在柳志军的面上。

柳志军当然知道母亲心里的别扭，也就说了一些大人说的话，宽慰一下现场有点冷下来的气氛。爷爷已经是高寿了，属于喜丧，去得很安详，没吃什么苦，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复杂心理，柳志军向母亲详细描述了葬礼上发生的惊人一幕。

北方的神秘来宾，有关部门的花圈，盖在棺木上的红旗，各种编造的传说故事以及轰动全县的风光大葬，老人走得轰轰烈烈，走得流传一方。

董雅娟瞥了一眼在一旁听得因为匪夷所思而有点失态的丈夫，然后转过头来对着柳志军说：

“你大姑在电话里都跟我说过了，我当时也非常的惊诧，真的是没想到会是这样子的情况。”

董雅娟凝视着面前的儿子，似乎要在高大儿子身上寻找着过去的影子，仿佛影像重叠在一起了一样，四周好像都安静了下来，预备倾听着她的心声。过了良久，董雅娟才悠悠地说了一句：

“哎，这满门忠烈的啊……”

“怎么就生在我们家啊？！”

后面一句她不由地提高了声量，有点咬牙切齿，有点深恶痛绝，有点像是在咒骂人生的无常和命运的捉弄。

“雅娟！”曾强在一边关切的唤道，董雅娟一摆手示意让对方别管，自己没事，但眼泪已经忍不住流了下来，仪态向来雍容的她索性就双手捂脸，手臂撑在桌上哭了起来。

把大家都惊呆了。

这话要从柳志军的父亲柳泰明说起。柳泰明在家乡高中毕业后就报名参军，在部队表现优异就报考了军校，军校毕业后又回到了部队，一个偶然机会认识了插队在学校担任代课老师的董雅娟，两人一见钟情陷入爱河，最终克服重重困难走到了一起。

紧接着南方的自卫反击战争打响，柳泰明英勇作战跟着部队一路打到谅山，大部队往回撤的时候，柳泰明接到命令带了一个连负责断后，完成任务撤到快到国境的一座桥时，发现负责接应的部队先走了，工兵正在准备炸桥，而后面还有一些官兵没撤下来。在电台损坏无法向后方指挥部报告的情况下，柳泰明当机立断决定：

守桥！

保护战友们回国的必经要道，保住大家回家团聚的希望。

几番鏖战，桥守住了，战友们都撤下来了，指挥作战的柳泰明却身中数弹，倒在了这场战争的最后一颗子弹之下。

最终，柳泰明荣立战功，壮烈牺牲。

他都还来不及看一眼自己的儿子。

柳志军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

董雅娟独自带着孩子回到了沪海。

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轻松两个字，即使是哭泣也无法放肆的去哭，柳志军的母亲很快就停止了哭泣，她擦了擦眼睛，低着头，站起身，拎着包，说了声“我去下洗手间”就匆忙走了，步履铿锵，一如往日的坚强。

柳志军好想起身搀扶着母亲，为她拭去眼角的泪花，但他没有，只是感到心好痛，陡然发现母亲的不易，觉得自己的过去好傻，好后悔。

伴着悠悠飘来的旧沪海歌女们的靡靡之音，咖啡厅里又恢复了宁静，甚至能听到咖啡勺碰撞杯壁的叮当声，就像风铃一样。

“你母亲，这些年，一直都很想你，你有空多来看看她，到家里坐坐。”曾强过了一会慢慢地说道。

柳志军轻轻的点了点头，曾强欣慰的笑了，笑得眼角都眯起来。

大家过得都挺不容易的，过去的事情能放下就放下吧，何必总是背负着包袱，解开心结，向前走。

这里要特别交待一句的是，曾强是柳志军爸爸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转业回到沪海后，一直很照顾柳志军母子，后来成为了他的继父。

曾强对柳志军就像他是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甚至比亲儿子还亲，双方总是有见面和联系，所以对他的情况也很了解，两个人在等董雅娟的时候，慢慢聊开了。

家里对长大了的孩子最关心的就是两件事情，事业和婚姻，曾强觉得爱情和婚姻这种事情还是交给董雅娟去关心的比较好，自己能和孩子多聊聊的就是事业了。

因为柳志军的缘故，曾强已经是半个网络小说迷了，还偷偷开了小号给柳志军打了不少赏，还潜伏在柳志军的读者群里面，为了不因为长期潜水被踢出群，还要定期冒泡，几十岁的人了偶尔也要跟着一帮子年轻人在那里喊：“大佬真棒”“大佬我是看你书长大的”“小九，你又放大家鸽子了，快滚去更新”“再不更就女装谢罪”这样没羞没耻的话，当然，曾强是有原则的继父，他顶多是跟着起下哄，发点老人地铁看手机之类的表情图，绝不会率先给孩子出什么难题。

家长们对孩子的事业期望最高的可能就是收入稳定、工作体面、未来可期，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实在在，没错，就是进体制内当公务员了，曾强也不能免俗，希望孩子能发挥自己的创作特长，在比如宣传口之类的单位里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聊着聊着话题就往这边引导，最后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了一句：

“你要不一边写书一边考公试试看啊？兼职创作的话就不会那么累了。”

柳志军没想到曾强会突然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冒出来这么一句，也许是交谈的融洽气氛让他忘记了，又来提这件事，当初还是他特意跑去咨询了很多次的，只能郑重的提醒他回忆起那个悲伤而又冰冷的答案，柳志军用无奈而又诚挚的语气重重地喊了一声：

“曾叔叔！”

曾强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满含歉意的对柳志军说，“不提了，不提了，体制内上班哪有你写书自在啊，不提了，再也不提了。”

“你们在聊什么呢？聊得这么投机。”董雅娟已经收拾好了心情，重新化好了妆，又回到了桌前。曾强哪敢让妻子知道自己无意中又聊到了那个话题了，支支吾吾的正准备找话来掩饰，这边柳志军已经为他解了围，而且一定是妈妈非常感兴趣的那种。

“曾叔叔说要给我介绍女朋友。”

“对，对，对，志军也年纪不小了，我们单位老王弟弟的女儿也是在网上写小说的，我想介绍他俩认识一下，交换下联系方式，也有共同话题什么的。”

董雅娟果然兴致勃勃，她嗔怪的扫了丈夫一眼，顺势一边坐下一边跟柳志军说：

“你曾叔叔知道什么，那个小王我也见过，都快200斤了，跟你不合适，我跟你说啊，妈认识很多优秀的女孩子，什么白富美啊，什么女神校花啊，什么样的都有，妈帮你介绍，保证你满意……”

董雅娟噼里啪啦的完全进入了婚姻介绍人的状态，柳志军和曾强只好在边上老实的听着了。

为什么柳志军考公的这个话题在这个重组的家庭是个禁忌的话题呢，那说起来话就长了。

当年董雅娟独自带着孩子回到了沪海，只能暂时住在自己的娘家，组织上给她解决了正式工作，但因为工作忙，只能把柳志军交给外公、外婆带。娘家的经济和住房条件很一般，柳志军还有两个亲舅舅也挤在一起，鸡毛蒜皮的事情就多了起来。

家里的女孩子下乡插队，突然发一封电报来说自己结婚了，然后又突然成了烈属带着个襁褓里的孩子回来，女婿只留下一张遗照一枚勋章，这发生在谁家里，谁家都要懵一会，董家的外公、外婆和舅舅对小志军的照顾还算好的，柳家的长辈门也时不时过来走动看望，柳志军就这样养着这样慢慢长大。

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彻底撕碎了一切，事情的起始有不同的说法，有说是走失的，也有说是报复性离家出走的，反正小志军被热心的沪海群众送到了派出所，然后又被心急火燎的董家人接了回去。就是这么一件事的期间，派出所里一位快退休的老刑警注意到了小志军时而从裤兜里拿出来玩耍的一块漂亮的小石头，这老头哄了小孩子好久借过来仔细一看，竟然真的是一块田黄。

这块田黄老头子是见过的，曾经是沪海一位统战对象家里的藏品之一。

很快，董家就支离破碎了，外公被判处了死刑，大舅舅死缓，小舅舅无期，一桩在特殊年代伪装成造反组织趁夜色踢门抄家抢劫杀人的陈年迷案得以昭雪，一个从解放前就从事文物走私的家族式犯罪团伙组织被破获。

爷爷柳仲晟闻讯连夜赶到沪海接走了孙子，柳董两家因为孩子的无意行为亲家彻底变了仇家。侥幸逃过法网的董家老太太发誓，柳志军就是董家的灾星，董家没有这个外孙，董雅娟要再和柳家往来，她就去跳浦江。柳仲晟也认定董家是躲过了历次运动清扫的解放前的帮派分子余孽，是有犯罪基因传承的坏人家族，会报复或者影响柳志军的未来，也约束家人不和董家往来。董雅娟愤恨公公冷酷无情，夺走了自己唯一的孩子和希望，娘家里又是这样子的情况，几度痛不欲生，是曾强不畏人言，热心帮助，才支撑着她走出了噩梦。

柳志军先是跟着爷爷，在爷爷的培养教育下慢慢长大，后来爷爷身体不大好了，就跟着大伯一家，后来自己努力读书，高考成绩不错，就自己选了湖大，然后觉醒了创作的天赋，靠着自己写网络小说赚的钱，当拿到第一笔当月过万的稿费时，柳志军高兴得哭了，最终宣布独立了出来，自己养活自己，真的很美好。

等到大学毕业，柳志军放弃了各种就业和考公的机会和尝试，选择在星城住了下来，当了一名职业网络作家。

柳志军是烈士遗孤，爷爷是离休干部（现在刚刚暴露出来的身份还是隐蔽战线里无名英雄），外公是刑事犯，他要是跑去参加考试，这不是为难招考部门的领导吗？这也就是刚才曾强说错了话，提到的问题会再次撕开大家将将愈合了的伤口，然后还撒上一把盐的原因。

董雅娟说得起劲，柳志军听得望天，最后趁着今天母子和解，一家人小团聚的温馨氛围，董雅娟图穷匕见，要求柳志军相亲解决个人问题，今年恋爱，明年结婚，后年帮他带小孩，柳志军做出了顽强抵抗却在气势上节节败退但死都不松口，双方聊得气氛热烈，母子俩关系愈合的进展之快让旁边的曾强看得都瞠目结舌，他也没忘记今天见面还有重要的正事要说，便及时的送上了助攻。

“现在的女孩子都挑得很，条件都很高，起码都要有车有房。”

柳志军喜出望外，觉得此刻的曾强叔叔真的是格外亲切，马上要翻盘亮出绝招。

“是的啊，我什么都没有，人家理都不会理我。”

“那要是你有了起码条件呢？”董雅娟追问道。

“哪怎么可能会有啊，要是有的话，至少才有可以去见下人家女孩子的资格。”柳志军毫不考虑的应声答道。

“儿子哎，你就准备好去相亲吧你，这是妈和曾叔叔给你准备的房本，早安沪海的房子，三室两厅公寓型的精装修二手房，可以拎包入住，还是沪海二小的学区房，你大姑帮你跑的过户手续，上面写着你的名字，你仔细看看，这下别想跑了吧。”

柳志军完全惊呆了，久久说不出话来，最后被迫签下了与其中三人见面相亲的城下之盟，母子团圆，宾主尽欢，这次见面是一次团结的、胜利的、富有建设性的家庭聚会。

出了咖啡馆，再一起吃了餐丰盛的中饭，柳志军和曾强还喝了一瓶好酒，最终柳志军要回宾馆赶稿子，席还是散了。

董雅娟看着儿子上的网约车融入了滚滚车流，激动的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丈夫和儿子聊考公的时候，自己其实都听到了，只能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她始终无法忘记公公牵着小志军的手走出自己家门上车前的那一幕。

母亲跑出来声嘶力竭的喊道：

柳少爷，看在孩子的份上，救救老董吧！

公公闻声站定，冷冷的看着母亲说：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都好好重新做人吧！

那一日，却是深秋的天气，也下着绵绵的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