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电视机开开。”

倪海平说道，他靠在病床上，床的一边还正在缓缓升起，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妹子埋头认真操作着床沿的按钮，一副暂时都还不想去做别的事情的样子。

“你啊，别弄那个了，把遥控器给我。”

倪海平接着说道，他降低了一点点要求，决定自己把电视打开。女孩从柜子里翻出了自己藏着的遥控器，按动开关打开了挂在墙上的电视机，然后把遥控器递到老人的手上，嘴上还忍不住埋怨。

“医生说，要你好好休息，等手术指征稳下来后，就做手术，你怎么就是不听。”

“以后想不睡都不行啦，现在就让我享享福，多放松一下吧。”老人语气轻松地哄着女孩，但女孩显然是不愿意听到这样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的话语，她嗔怪地跺了跺脚，重重地喊了一声：

“外公！”

倪海平因为职业关系看上去就慈眉善目，曾经高挑健壮的身架被随着岁月的流逝也开始变了形，一脸的皱纹，头顶上的头发早已经全白了，发际线倒是保持得很完整，这也是老人自己一直比较骄傲的地方，梳得也非常认真，没有一丝凌乱，原来是生有酒涡的地方已经凹陷了，但笑的时候还是显得非常和蔼，只有一双深褐色的眼眸依旧那么有神，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曾经帅气的样子。

老人微笑着看了看女孩，似乎是讲给她听，又似乎是自言自语。

“慈父临终的那个夜晚，是莫斯克冬季最寒冷的一天，他也和往日一样喝得酩酊大醉，结果不小心从床上滚了下来，躺在地上昏迷了，玉米同志每天都会来看望他，看到这一幕后悄悄的离开了，出门时叮嘱负责看护的工作人员说，慈父同志需要休息，你们不要打扰他……”

“慈父同志需要休息，你们不要打扰他……”老人又喃喃自语地重复了一遍。

“说得好像亲眼看见的一样，这都是当时冷战敌对势力的宣传机器编造的吧，各种政治段子一大堆，还专门出了书。”姑娘撇嘴应道。

“不管是不是编造的，它都抓住了人性，人们愿意相信这样的故事，乐于在私下里传播它，以抹黑那个政权来取乐，减轻自己内心所承受的痛苦。有一大批从那个红色国度逃出去或者被赶出去的人在为敌对的一方做这些工作，他们懂那个国家和她们的民族，知道那里的人民喜欢听什么样的流言蜚语，于是就编造出了大量这样子的故事和笑话。”

“拉倒吧，大清早就亡了，再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吗，您老人家还是安心养病，早日恢复健康！”

姑娘终于把病床的靠背调到了一个自己满意的角度，转身又拿过来一个靠枕，殷勤地一手扶起倪海平一手往他的身后塞，“来，老爷子，给您垫上，这样靠着更舒服些。”

赵灵灵，就是那个姑娘，把老人侍候得舒服了，满意地看了看，这才继续接着前面的话题关切地说：“外公，只不过是个手术而已，您可别东想西想的想着什么蒙主恩宠的，我还盼着您多活几年，长命百岁呢。只要您好起来，我马上就去找男朋友，明年就能让您抱上重孙子，您老可就等着吧。”为了让爷爷开心，赵灵灵可是把自己最后的杀手锏都使出来了，不就是结婚吗，有啥好怕的呢，横竖都是一刀，为了外公有个盼头而心情愉悦，身体能好起来，挨这一刀也是值的。

老人和蔼地笑了笑，也不接话了，拿起遥控器按着语音键说道：

“小爱，小爱，播放沪海101二次舞台公演视频。”

电视上开始播放一大群女孩子在舞台上唱、跳、RAP的节目，充满了尖叫的现场，眼花缭乱的青春美少女，老人看得津津有味，赵灵灵却觉得有点闹心，看这视频播放记录和进度，老人应该是看了有段时间了，时不时还点评一下哪个小女孩子有了进步。

“老爷子，您怎么喜欢看这种女团选秀节目啊？”

“这种节目怎么了？”

“怪闹的，唱唱跳跳，水准也不高，底下的那些歌迷疯起来也不像个样子。”

“哎，不是这样说的，我们曾经出生入死的为什么啊，不就是为了大家活下来，过得好，可以自由的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吗？我告诉你啊，早些年的时候，那个迪斯科啊，喇叭裤啊出来的时候，年轻人留着大鬓角，扛着录音机招摇过市的，有的真的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同志看着可高兴了，就喜欢看年轻人过自己开心的日子，这有什么不好，很好。”老人说了一长溜话，有点喘不上气，顿了一小会，接着说道，“活泼啊，活泼有什么不好，都一个个只有严肃没有活泼的，那才真的叫不好，叫完蛋了呢。”

“这现在叫什么选秀，以前叫选美，这一套都玩了好多年了，我跟你说啊，我有个很久以前就认识的朋友，他就最会玩这个，沪海小姐的选美啊，你听说过吗？就是在他手上玩起来的，这个人胆子大，名堂多，路子野，敢闯敢干，是个很有意思的家伙……”

赵灵灵一边听着外公唠唠叨叨地难得的说着很久以前的故事，一边强抑着悲伤环视着病房，外公不小心摔了一跤后不舒服跑到医院检查身体，结果就被医生安排着要观察一下住了院，一开始住的还是两人的标准病房，病情也不和家属说，等最后的检查结果出来，一下子就被重视起来了，特意给外公安排了一个大单间。

即使是房间里的电视机开着热热闹闹的节目，赵灵灵一边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的陪着老人看节目，一边听着老人逗孩子开心讲的往年趣事，时不时也回应几句，但她说着说着突然就停了下来。

因为她发觉好像又有人蹑手蹑脚地站在门外通过病房的留观窗户往屋内窥看，她转过头望去，门把手纹丝不动，确实是有人在外面，但是并没有进来的意思。

是医生？护士？来探病的人？还是只是听到屋里声音好奇的路人？

从外公搬进这间大单间病房以后，这样子的事情都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老是有人在外面窥看一会也不做声又不进来，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了，

这样子做当人家的病房是什么啊，拉洋片的吗？未免也太不礼貌了吧，不行，自己一定要找医院去说说，不能这样让闲杂人等来打扰病人休息。

门口还有不知道是什么人安排了几个年轻人在轮流坐着，也不说话，就是在门口坐着，人人都能看见他们，但都当看不见的存在的那种，这些人这也太不负责了吧，真的就过来当个摆设吗。

“没事，我们继续说我们的就行，别管他们，他们看一会就走。”倪海平平静的说道。

“可搬过来以后，来这的都不止一拨两拨啊，这些人是干啥的啊，我们又不用这个筹、那个捐的，要是当医托的怎么又不进来，一个个跟踩点似的，时不时来看看有什么生意可以做吗？”赵灵灵有点烦，想去作为病人家属跟门口的年轻人嚷两句，就被老人家接下来的一句话给惊住了。

“其实也没啥，他们一波一波地过来，只不过就是想亲眼看看老头子死了没有。”

“啊！”赵灵灵张大了嘴巴，一脸的状况之外。

医院是充斥着各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乃至生离死别的地方，好在倪海平住院的这些天倒不用那么的悲观主义，他一直健康状态不错，身体觉得不舒服也不久，实在是已到了老而不死谓之贼的年纪，身体器官和功能各种衰竭，不小心摔了一跤后体检最后闹到住院的地步。

怒放的鲜花、斑斓的果篮、盛放名贵中药材的礼盒，是宽敞明亮的大单间病房里的标配，倪海平这里也不缺，虽然在门外逡巡窥视的人不少，可愿意推门进来看望慰问甚至可以说是来告别的亲故也很多，就是协会里的负责人带着人送了自己的东西过来，倪海平还是没想定了主意，心里总是装着一件心事，但丝毫都没有表露出来。

“怎么能这样呢？这也太没意思了，这些一家家子的人就不能多想点好啊，我出去骂他们，叫他们不要打扰病人休息。”赵灵灵嘴上嚷得凶，脚下却纹丝不动，说明她也并不是看上去的那么Hello Kitty纯良无害，其实是颇懂一点人情世故世态炎凉的。

“老头子要是走了的话，那就很多人物家里就松了一口气，碍眼的老家伙不在了，很多事就可以随他们自己怎么编了啊，不亲眼来看看不放心的嘛，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哈哈哈哈”倪海平说完还开心地笑了起来，仿佛可以预见某一些子弟在某些场合痛说家史顺便天南地北吹嘘一番的模样了。

“难不成他们还想着指皂为白、颠倒是非不成。外公，我跟你说啊，我有个网友在乡下做民政工作，这些年不是一直在纪念抗战胜利吗，有个老人老是来乡里说自己是当年参军打过鬼子的老兵，要求给他落实应有的政策，但是乡里以前没有记录在册，老人记忆又模糊不清，也找不到什么旁证，这就办不了啊。可是老人总是来找，我那网友也想着要给老人办好这件事，就干脆请了几天假，跑到省里的档案馆去翻史料，结果最后真的给他翻到了，您猜怎么着？”赵灵灵留着口子等老人接话她好最后亮出谜底，但老人就是眯眯笑着不接这个梗，倒是要把她给撩在半截空中有点下不来了。

“后面怎么样了啊？”倪海平最后还是像逗小孩子一样接了话头。

赵灵灵赶紧下了台阶，“那个老人确实以前当过兵，可他当的是伪军，是被我军抓了俘虏后遣返回乡的。”

“那后来呢？”倪海平不出所料之后反而真的关心起了故事的结局。

“我那网友回去之后就把真相告诉了老人，连相关的记录都影印出来给他看，老人就再也不来闹了，据说不久之后就过世了。”赵灵灵发现自己找的这个例子并不是那么合适，虎头蛇尾的悻悻讲了结局。

“那是那老头老糊涂了，过去的事情都忘记了，又看到社会上对老兵的尊崇眼热，为了面子也好，为了好处也好，说不定就把别人的事情当成自己的拿来吹牛，一来二去的自己骗了自己还当了真，被你那网友较真给揭穿后就羞愧死了。”倪海平点了一句，但这事已经说到这里了还是有点尾巴，不能给心爱的外孙女留下什么不好的影响，所以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多说几句。

“外面这些人顶多是以后在出席某些场合讲以前的事情的时候，为了自己或者长辈的面子可以吹吹牛，无伤大局，也无需介意，其实他们也是眼皮子浅格局小了，一切过往，皆为序章，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们的时代早已经落幕了，水过山丘，物是人非，沉迷于祖上过去的辉煌是成不了大事，你别学他们这样没出息。”

“外公，我知道了，我从不和他们一般见识，要是他们实在吹得没边了，自然会有人去档案馆翻档案打他们的脸的，我，您就放心吧，机灵着呢，要不怎么叫灵灵呢。”赵灵灵从边上的水果礼篮里选了盒切好的凤梨，打开盒盖，插上水果签，准备递给老人吃。

“灵灵，最近网上有什么新闻啊？”倪海平年纪虽然大但人还是很新潮的，平常就很喜欢上网看看新闻段子，在建政群里看年轻人聊天，住院以后，平板被女儿以影响休息和身体康复的理由给没收，老人一直都没要回来，这网上的事情就只好跟外孙女儿打听一下了。

“外公，你要听有趣的还是无聊的，是要家长里短接地气的还是雾里看花看不懂的？”这活计赵灵灵熟啊，但是网上段子那么多，跟外公说什么好呢，不如让老人家直接点单吧。

“哦，还有你都看不明白的事情啊，来一个说来听听”老人是了解自己小孙女的，聪明伶俐，带着在身边也受过熏陶，说不明白那是真的理解上有难度了。

“哦，我这还真的有一个，也找不到出处，不知道是哪冒出来的，新闻就是一句话：近日，香江会丰银行成立了会丰百年历史上的第一个D支部。”赵灵灵见老人没接水果盒子，便放到一边的桌子上，又去给老人倒水，“我当时是觉得有点奇怪，但是后来仔细看了报道也没啥，是在大陆这边分支机构成立的，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您老问起来又一下子想起来了……”

“外公？！”老人家一直没做声，就是在床上默默地想着事，倒把赵灵灵有点惊着了，忙又喊了一声。

倪海平许久没有说话，最后才长长的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是啊！他也年纪来了，心里面也着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