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时日，费锦书每日和镇长一行人早出晚归地处理时疫，宁绾待在府中也没有闲着，和府中众人熬制药汤，布料浸泡药水裁剪成面罩需要的大小……
又两日，府中姨娘顺利诞下千金，众人只来得及从其中获得短暂的快乐，便继续忙碌眼下的事情。
川水县距离小镇不远，在消息报上去的时候便派出人下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衣物和粮食。
消息层层递上去，大概也有费锦书和宁绾的功劳，约莫半月便有人下来。下来的人宁绾也认识，竟是费锦书的兄长，才三元及第两年，如今任职大理寺卿的费锦年。
费锦年被派遣下来，随行的，还有太医院太医。以及，药物和衣物粮食，主要的，还是药物。
自费锦年下来，一切工作有序进行，宁绾每日送几人离开回来，某天看着费锦书从外面回来，眼神疲惫，脸色发白，不由担心地上前，费锦书连忙退开了。
宁绾只好站在原地，看费锦书解了披风，又洗了手，这才走上前。
“情况怎么样？每日还去吗？”
费锦书摇摇头，回到房间时，累得直接倒在床上，翻个身不动了。
宁绾抬手摸了摸她额头，见她只是累了，弯身为她脱了鞋子，费锦书自行把脚抬到床上，宁绾抬手给她盖上被子。
石青过来时，躺着的人已经睡着了。
这两日，石青也同费锦书一起出去。名为照顾，实际上忙起来谁也顾不上谁。
“又麻烦宁姑娘了。”
宁绾摇头，端了水用热水给费锦书擦了擦脸，睡梦里的人皱了皱眉，大概是感觉舒服了，眉头又舒展开来。
重新掩了掩被子，宁绾掩门出去。
远处星夜暗暗，昏黄灯笼下，映着一道身影。
“费大人。”宁绾颔首道。
负手望着夜空的人一身青色银纹直裰，黑色披风还未解下，腰间配着白玉，玉石般苍冷侧颜轮廓坚硬，转过脸，面容俊美深刻，正是费锦书的大哥费锦年。
那双眼睛隐在暗夜里，费锦年沉沉开口，“多谢宁姑娘照顾舍妹。”
“费大人客气了。”
“大人这个时候过来，可是有事……若是要紧，我去喊锦书起来？”
费锦年摇头，“我是来找姑娘的。”
宁绾疑惑，就听费锦年继续道，“疫病的方子，我们没有拿到。”
“什么？！”宁绾忙捂住嘴，压低声音，“怎么会？当时情况确实转好，说是老大夫写了药方，也有用的。”
费锦年看着她，目光似看透她所想。
宁绾不由后退一步，还是摇头，眼神坚定地肯定道，“药方是确实有的，也确实救了人。”
“药方确实有。”
“那你怎么？”宁绾被费锦年迫人的气势逼得又后退，宁绾勉强稳定心神，皱眉道，“费大人若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看着费锦年，宁绾勉强压着怒气。
虽然费家身为太子一党，因为费锦书与她交好的缘故，没有在自己拒绝太子一事上为难她。但是，她可以喜欢性格跳脱的费锦时，可以喜欢外冷内热的费锦书，对这个世人眼中的大才子，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那双眼里，宁绾永远也看不透，像是里面藏着黑暗的东西，让她还未接近便心生排斥。费锦年对自己，似乎也有隐隐的敌意。只是，这敌意从何而来，宁绾一概不知。
那双眼睛此刻犀利明亮，敛着暗芒，像是已经看透她的秘密，里面含着浓重的威胁意味更是让人心里发寒。
“宁姑娘真的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吗？”
“隆安元年元月，石河镇，宁姑娘真的没有记忆了吗？”费锦年上前一步，气势凌人。
“你怎么会知道？”宁绾身形一滞，皱眉直直望着费锦年，满眼怀疑。
“偶然得知，宁姑娘还是想想，到底要不要说出药方？”
宁绾低下头，“可是，我手里没有药方。”
“但你是唯一被药方救了的人。”
宁绾，“……”
“我记得，老大夫救了很多人。”宁绾喃喃。
费锦年看向宁绾，眼底带了怜悯，抬步走到宁绾跟前，俯身在她耳边道，“是啊，救了不止一人。”
“但是，只是两人而已。另一个人，还为你付了命。”
那声音如毒蛇在耳边吐舌，泛着冰冷寒意，让人脊背生起细密冷汗。
宁绾心口针扎般地疼了下，那疼又像是被什么裹住，带起迟钝而深久的疼。
陡然看向费锦年，月华阴云中探出，映得那苍冷侧颜如劣质白玉，宁绾厌恶地移开目光。
什么如玉公子，和太子相比，也是天上地下。至少，太子表里如一，是真正的翩翩如玉公子。
“我不记得了。”宁绾道。
“若我知晓，我绝不会藏私。即便我厌恶你，但事关人命，我也不会在此事上欺骗你。”
费锦年点点头，退后一步。咄咄逼人气势全然收回，重新望上夜空。
若是不提之前发生，单看此刻，便是谁也想象不出，此人刻薄凌厉的姿态。
宁绾看他如此，只觉得此人实在过分。又暗暗想，自己与她，到底有何瓜葛，他这样讨厌自己。
“像姑娘这样的人，实在让人讨厌。”费锦年忽然又开口。
宁绾莫名，心里涌起巨大的荒谬，站在原地看着费锦年负手离开，和见他过来寻药方一样让人感到莫名其妙。
只是，药方……从那事之后，她也再没有在脸上点过梨花妆。
“阿蓼。”
宁绾原地站了站，转头轻声道。廊柱后，青蓼有些迟疑地走出来，“小姐。”
“听到了？”
青蓼点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你的错。我确实曾经染了疫病，也确实害过一条人命。”
尽管，那时的若娘，早已不想活了。尽管，若娘和自己告别时，是笑着的。
但她确实害了她，她欠了她的。
倒是费锦年，他是怎么知道的？
看向身后紧闭房门，宁绾不知石青是不是也听到她和费锦年的这番话，只是希望，她和费锦书的友情，不会因为费锦年的缘故产生龃龉。
以阿锦的性情，大概，也是不会的。
至于费锦年为何讨厌自己，她也不是铜钱或是金子，也不需要每个人都喜欢她。
费锦年的一番话让宁绾这一夜都没睡好，过往在石河镇的经历，也一一在脑海中浮现。走马观花，印象最深刻的一幕，还是若娘在窗下为自己点上梨花妆，两张同样点着梨花妆的脸，在镜中的画面。
药方……宁绾只记得一碗苦涩药汤，她和若娘一人一碗。就着蜜饯，宁绾和貌美女子同样愁眉苦脸地喝下药汤，然后顶着同样的梨花妆侧躺在床上。
四目相对，貌美女子唇角的笑温柔甜美，前一刻，两人还在小声说话，还商量着春时一起看梨花；下一刻，女子忽然消失不见，只有一声声轻软的“绾绾”，在静谧的小屋、空荡的时光里回响消失。
梦里的小人从噩梦里惊醒，四处寻找着什么，眼角的泪滴落在脸上轻薄剔透的梨花花瓣上，像是梨花经了雨。
窗外雨丝纷纷，有人在雨里丧了命。竹叶在雨里沙沙细语，雨水冲刷血迹，泥泞污浊。宁绾记得，被发现时，若娘在雨水中被泡得发胀……
从噩梦中惊醒，宁绾坐起身按住额头，冷汗涔涔。
先是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去消化内心的空荡低落，然后，宁绾想起了那两碗药汤。
那药汤，是什么味道的？宁绾拼命回忆，只记得浓重的苦腥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