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煜的母亲死了，就在药方到的前一天。也许是太痛苦了，老人未曾留下只言片语，只是最后的时刻眼泪直流，至于看不清了。
人们都说，她是因为对不起儿子，不忍留下儿子一人而哭。
让宁绾震惊的是，段煜的母亲便是那日费锦书晚上寻找的人。
“那位夫人，看上去早就没了生志。”费锦书道。
宁绾知她意思，只是有些难过。
“也不知段公子，该有多难过。”
此时，偏僻的小村子，麻布裹尸，秋风萧瑟，许多具尸体摆在村头的空地，各自的家人或麻木或悲伤地守在一旁。
有小孩呜呜咽咽地哭着，尖利的声音几乎要划破每一个人的耳膜，混着忽而锐急的风声，呼啸着卷出很远。
角落处，换上麻衣的段煜赤红着眼睛，跪在母亲的尸体旁。冷风卷起麻布一角，露出里面尸体青黄布满皱纹的面颊。
段煜用冻得发僵红肿的手将麻布重新裹好，侧颊僵硬灰白，唇裂开血口，一双眼完全失了光彩，只余火燃后的灰烬黯然。
和宁绾那日看到的完全不同，像是心里的光消失了，那双眼里也跟着没有了光。
宁绾知道失去母亲的痛苦，匆忙下了马车，提着衣裙不顾身后费锦书的阻拦，匆匆来到段煜跟前。
因为这些死去的人是染了时疫，根据大宣的规定，是需要火葬的。有些许人不愿意，但国法在上，也为了后人安宁，法不容情。
宁绾原本有许多安慰的话说，但是看到段煜悲伤的模样，话哽在喉中，不愿再说，只是安静地陪在他身边。
费锦书跟在后面，守在一旁，没有到跟前。
晚间，村头的空地站了许多人，一个个的柴堆旁，守着去世者的家人。
村长和村里族长主持火葬仪式，黑沉沉的夜幕下，周围举着一圈火把，随着一声“火起”，火把丢进柴堆，“噼啪”的爆裂声中，寒风卷起人们的衣角，火焰映亮人们悲伤红肿的眼。
麻衣单薄，更不要说段煜本就经了一场大病，挺拔消瘦的身形裹在麻衣里，衣袍被风掼得猎猎作响。
宁绾看得心酸，烈火的光映在眸中，宁绾走近两步，欲言又止。
直到一切结束，宁绾在寒风里站着也有些困了。
想要跺跺脚取暖，身形踉跄一下，被一双手扶住了。宁绾迟疑回头，“怎么是你？”
顾慎之看着零星的火烬，淡漠地看了眼依然跪在地上的人，对四下的冲天气味仿若未闻，听到宁绾的话，不由冷淡垂眸。
“宁姑娘总是这样给人添麻烦吗？”
宁绾被冷风吹得有些迟缓的大脑反应了好一会儿，眼底被风吹起的湿润褪去，目光有些难堪。
猛地推开身后的人，宁绾踉跄两步站好，赌气道，“不用你管。”
“宁姑娘？”
跪在地上的段煜以为宁绾遇到了麻烦，挣扎着要起来，一双脸痛得扭曲，声音焦急。
宁绾连忙丢下顾慎之，去搀扶段煜起来。入手冰凉，宁绾忍不住将那双修长嶙峋的手握住取暖。
“你感觉怎么样？回去吧，你太冷了，小心冻坏身子。”宁绾拧着眉劝道，有些担心。
段煜摆摆手，身形发颤，依然把宁绾挡在自己身后。方才他没有听清两人对话，只看宁绾生气抗拒的姿态，忍不住皱眉望向顾慎之。
“这位公子，你为何为难宁姑娘？”
顾慎之带了药方来，也跟着费锦时帮忙，只是机缘巧合下，两人竟是未曾谋面。但段煜不认识他，他却认得段煜。
这些时日，宁绾和费锦书不止一次提起段煜，连带费锦时也带着他去看，他拗不过，也看了一眼。
即便挑剔去看，段煜也让他挑不出错来。有学识，有涵养，有一颗仁义之心，唯一不好的，大概就是把所有人都看得太好了。
此刻，看着挡在宁绾前面呈保护姿态的段煜，顾慎之觉得，此人大概还有些盲目的勇敢。
宁绾感觉有些尴尬，“段公子，顾慎之不是坏人，我们只是吵架了，他在关心我。”
顾不得男女之防，宁绾替他暖了暖手，目光柔和，“好好回去休息吧。”
四下越发暗了，只有零星火光，段煜望进那双眼睛，握了握掌心，似乎还残存着暖意。
点点头，段煜没再固执，在宁绾担忧的目光中慢慢往回走。
宁绾望着段煜消失在黑茫茫视野，这才回头看向顾慎之。
费锦书不知道去哪儿了，四下乌漆麻黑，而她熟悉的只有顾慎之一人。
后知后觉的感到黑暗可怕，宁绾走到顾慎之跟前，“我们要回去吗？”
“难道你自己能回去？”顾慎之轻飘飘地道。
抿抿唇，宁绾诚实摇头，“不能。”
一个人坐在马车上，宁绾慢慢挪到了马车门口的地方，悄悄掀起一角车帘。
轻咳一声，宁绾，“阿锦什么时候回去的？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顾慎之忽略了前半句，道，“她说了回去，你说你不回去，还说段公子很难过，你不能走。”
宁绾：“……”
自己竟和阿锦说了这么无礼的话？而且，这种话，自己真是昏了头了。
“我忘记了。”宁绾道。
“可能是风声太大，太冷了，我冻糊涂了。”宁绾强行挽尊。
“呵。”
“那她说了是有什么事吗？还有，顾公子怎么过来了？”说着，宁绾不禁有些好奇。
马车在小道上快速行驶，顾慎之看着身旁漏出的一角灯光，听着车里人小心翼翼的发问，唇角勾了勾。
“具体何事，费姑娘并未告知。”
“至于我为何而来，受费锦时所托而来。”
宁绾听完，不由感叹，“顾公子和小时关系真好。”
窗外风急夜冷，宁绾把车帘小心掩下，背靠车厢，有些累了。
“今日，多谢顾公子了。”
困得脑袋也昏昏的，宁绾真诚道，“顾公子真是大好人。”
顾慎之：“……”
握着马鞭的手悬空顿了顿，顾慎之轻哂，“这可不是好话。”
宁绾迷糊言，“顾公子要求甚高，可真难伺候。”
顾慎之嘴角抽了抽，欲要说什么，摇摇头。
身后响起窸窣的衣服摩擦声，顾慎之静静等着，映在黑暗里的眼眸深了深，含着不自知的愉悦。
等了半晌，身后一片安静，细细听着，这才发现是身后的人睡着了。
马车在石河镇最大的府邸前停下，马踏声沉，门房听到动静钻出暖和被窝，在暗淡的灯火里把门打开。
认出是顾慎之，门房上前牵马。顾慎之把车上的人拦腰挽膝抱起，大步走上台阶。
睡着的人只是歪了歪头，更紧地偎在人怀中。
寒意深重，宁绾更紧地缩在顾慎之怀里，甚至摸摸索索地钻进顾慎之的披风里。
顾慎之低头看了眼身下，闷声笑了。
虽然嘴上嫌弃宁绾添麻烦，但顾慎之心里却不以为然。宁绾虽弱，于他而言，轻易便可护住。
只是，宁绾如何，与他又有何关？随手救下的小动物，也该自己强大起来，才能不被欺负。
宁绾以后会不会被欺负，便更与自己无关了。若她聪明，便该自己寻求强大。
心里冷酷想着，顾慎之抱着宁绾的手却紧了些。
有些太轻了。
若他没有记错，那只曾经被他救下的小狼，已经很重了。上次见到，他特意提起来掂了掂，距离成年狼有些不足，但也是头很健康的狼了。
顾慎之全然没有想过，他为何要把宁绾和一只小狼作比，更是没有想过，他长于狼群，偏偏要拿宁绾和狼作比，究竟是出于何等心思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