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该是她此生最难熬的时候。
只要闭上眼睛，母亲惨死的一幕便在眼前，几日夜半从梦中惊醒，脸上总是湿漉漉的。
偶尔，还会梦到兄长，梦到战场辽阔，厮杀震天，梦到尸横遍野，兄长被长枪贯胸穿出，血顺着枪尖汇成血泊。看到兄长望向天空的目光，熟悉又陌生，惨烈到可怖，让她在梦中痛哭尖叫着醒来，然后枯坐到天亮。
青蓼担心她，常常陪她到很晚。有几次，青蓼睡在她旁边，从梦中惊醒，宁绾便钻到青蓼怀里，才能继续睡。
青蓼睡觉比较实，宁绾偶尔难过得很了，便听着青蓼的心跳，枕着她的脉搏，数着到天明。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宁绾睡不着，睁开眼睛望着黑魆魆的帐顶。眼睛睁得久了，又干又涩，眼泪却没有，只心里闷闷的疼。
耳边有外间青蓼小小的呼噜声，大概是姿势不对，一声一声，像是小小的催眠曲。
奇怪的是，这一晚宁绾的梦里没有温柔的母亲，也没有哥哥。
茫然四顾，树林隐在浓雾中，触手的树干是潮湿的，宁绾在林中走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往前走着。
有狼群在更远处，宁绾眼看着梦里的自己胆大前行，狼群被惊动，一双双绿色的眼睛望过来，然后散开，露出地上躺着不知死活的人。
浓重的血色刺得宁绾瞳孔张了张，梦中的她想后退，粘稠的血却漫了过来，然后，她看清了地上人的脸。
“——呼！”
从梦中惊醒，宁绾剧烈地喘了两下，这才回神。
“小姐，您没事吧？”
身旁传来青蓼担心的声音，宁绾转过头，这才发觉额头凉凉的。
青蓼拿帕子擦了擦宁绾额上的汗，“小姐，是做噩梦了吗？”
宁绾坐起身，问，“什么时辰了？”
“辰正了，老爷已经起了，小姐往日都是卯正三刻去问安，老爷刚刚还派人过来问呢。”
“父亲身体可好些了？”
宁绾接过帕子擦了擦，换了身干净衣服。
“听管家说，好多了，再过两日便能回府衙办公呢。”
宁绾颔首，去用了早饭。
早饭后，宁绾陪父亲去沈国公府，商量母亲的丧事。
经过几日的努力，宁氏的尸体还是未能找回，只能立衣冠冢。
闻知丧事，该来的人早就收到信赶到京城，准备参加丧宴。外祖母常年住在滁州，此次不远千里赶来，已经住在沈国公府了。
只是，让宁绾意外的是，父亲已经递了辞官折子。
坐在马车上，宁绾诧异地看向父亲，但见他的神情，宁绾认真道，“父亲从心便是，女儿会一直支持父亲的。”
宁见远看着女儿消瘦的模样，往日合身的衣服此时看上去格外单薄。明明才十几岁的小姑娘，一转眼却像个大人了。
转头吸了口气，宁见远笑着揉揉宁绾的脑袋，因悲伤而显得苍老的面孔不掩骨相俊美，只是几日，双鬓早已染了白。
“这两日，辛苦绾绾了。”
“父亲不要这么说，”宁绾抿唇笑着，“能为父亲分忧，女儿开心还来不及。”
马车碌碌，窗外人声热闹，欢声笑语片刻便挤进马车，宁绾见父亲眉宇笼着忧愁，忍不住探身抬手按了按，“父亲。”
“是父亲对不住你。”
“父亲再这样说，我就要生气了。”
“绾绾。”
掀开一角车帘，日光爬上宁见远灰色的衣袍，和苍白瘦削的指尖。
宁见远看着宁绾的脸，眼神忽然有些恍惚，“你和你兄长中，你最像岁华。”
“父亲！”
宁绾声音含着悲痛，手指掐在掌心，眼神不安地看向父亲。
宁见远车帘重新放下，直起的身子弯了些，用力到泛白的指骨狠狠按了按眉心。重新坐好，理好衣袖袍裾，宁见远整理掉面上的落魄悲伤，恢复往日严肃。
看着父亲脸上熟悉神情，宁绾有一瞬，真的以为他们能够回到从前。用力咬着唇，宁绾垂下长睫。
“岁华的事情结束，到时我要回老家一趟。到时，你便留在你舅舅府上，我也放心。”
自从故乡临安府清河县下的一个小村自考到京都做官，宁见远一次也没有回去。此次，他能想到的地方，竟然也只有那里，那个他厌了半生的地方。
回去，做个了结。再回来，便能一直陪着她了。
“父亲要回老家？”
宁绾惊讶了一瞬，记忆里，她还是第一次听父亲提起那里。但看父亲神情，知道他是决定好了的，宁绾也不多言。
“既然父亲要回，我要和父亲一起。”
宁见远看她故意笑得轻松模样，心里窝着，摇头。
“你就留在这边，那里不适合绾绾。”
“不要，父亲出生的地方，我也想看看。况且，父亲都能住得，我当然也可以。”
宁绾说得坚定，宁见远妥协，“那便等我安顿好了，再来接你。”
宁绾笑着点头，这次是真心地开心笑着。
却不见宁见远眼底一闪而过的阴晦。
马车在沈国公府门前停下，宁绾先下车，跟着父亲一同进去。
沈肖知道他们来，早早地迎了出来。
“姑父，绾绾。”
赶巧沈国公下值，和宁见远走在前头，沈肖和宁绾走在后面。
“表哥，外祖母在府上吗？”
“自然，等你可是等很久了，若不是母亲婶婶拦着，就要亲自上门看你了。”
沈肖说着，忍不住感叹，“看姑父脸色好多了，你也看上去不错，为兄心里也好过很多，如此挺好。”
宁绾点点头，“我也觉得很好。”
穿过中庭，绕过花园假山，终于在一处院落前停步。
宁绾看着，却有些不敢往前。
沈肖知她心思，心里心疼，也不催她。
然而舅舅和父亲已经进去了，宁绾也不敢耽搁太久，拉着沈肖走在她前面，这才提裙进去。
沈老夫人见到宁见远，即便不是很喜欢这个儿婿，看他与之前相比瘦削苍老许多模样，也忍不住鼻腔酸软。
近看，见宁见远鬓边染白，更是忍不住伤心，捂着帕子哀哀泣道，“岁华，我的岁华。”
宁见远上前一步跪拜在地，额头触地，把身后的沈国公吓了一跳，连忙扶他起来，“竹之，你这是做什么？”
宁见远跪在地上，身板挺直，清亮眼眸含着泪意，声音悲苦，“我没有照顾好岁华，辜负了母亲期望，是我之过。不求母亲原谅，只求母亲不要太难过，让岁华见了伤心。”
说完，宁见远又是一拜。
沈老夫人起身将他扶起，知他难过，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竹之，你也要保重啊。”
让他坐在近前，沈老夫人拍拍身旁的位置，“绾绾也过来坐。”
“绾绾，苦了你了。”
“祖母。”
宁绾看着外祖母流泪，眼睛也忍不住发烫湿润，迎着沈老夫人的目光，摇头，“绾绾不苦。”
沈国公看着屋里含泪的三人，戳了戳身侧的儿子，沈肖连忙上前劝道，“姑父，绾绾，可不能再哭了，祖母这几日以泪洗面。再哭，眼睛就要坏了。”
宁绾擦了眼泪，浅笑道，“祖母，父亲还有事情同你说。”
“回老家？”沈老夫人皱了皱眉，“你还愿意回去？”
沈老夫人是知道旧情的，对宁见远愿意回去此事大为不解。
“那里毕竟养了我许多年，此次回去一趟，做个了结。以后，我想在岁华墓旁盖座小房子，再也不分开。”
听他此话，沈老夫人眉心皱着，眼中皆是不忍，“何至于此啊。”
“我也，想与岁华长相厮守的。”
父亲。
宁绾看着父亲，心里疼得厉害。但是，她却没想要去阻止父亲。若是可以，她也想要一直守着母亲，一家人一辈子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