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三年春。
细雨纷纷,淅淅沥沥下了两个月,下走了永福帝,举国大丧,宫苑内外挂满了黑白奠布,新帝登基不过六岁,去母留子,母妃殉葬于先皇,入皇陵,伴先帝侧室。
先帝本就不充裕的后宫,疯的疯死的死,唯有入宫不久,才被封为定妃的黎之瑶苟活于宫内,顺理成章坐上了太后之位。
阿爹跟她说,她成为太后的那日,家里祖坟冒了青烟。
他说这是福兆,黎之瑶却不敢苟同。
阿爹是太傅,大哥是镇边大将军,二哥是户部侍郎,如今她又成了太后,说整个江山都在黎家的手里都不为过。
权势过盛,必被反噬。
是以,新帝年幼,黎之瑶为了避嫌,从不参与朝堂之事,辅佐新帝的事情全权交于先帝的皇弟,嘉平王。
“嘉平王洛尘南,自幼体弱多病,常年卧于榻上,行动需侍卫陪同照应,先帝在位时,明令免除他所有礼节,进出皇宫皆由他自己定夺,旁人不了勉强……”
黎之瑶捧着凝香找来的文书,细细详读。
定鸾殿内摆着开放正盛的栀子,炉火燃燃,暖着暗香盈动。
门外传来匆匆脚步,凝香收起油纸伞递给守在门口两侧的宫女,掸着身上水露,走进殿内,“太后,书上的内容你背下来了吗?”
凝香是黎之瑶从黎府带入宫的婢女,随着她一路上升,成了定鸾殿的大宫女,是她在深宫中唯一能谈心的人。
“没有。”
黎之瑶诚恳摇头,眉宇间萦绕着忧愁,连带着“先帝在时,哀家每次都能借口身子不适躲过一见,为何不能以此借口,也避着嘉平王?”
“嘉平王能避开,可他带着圣上一同过来,圣上登基时太后便以身子不适为由没有出席,若是再不见面,只怕要惹人非议了。”
凝香走近替她斟了盏茶,清香伴着热气缭绕,放在黎之瑶的手侧。
她合上册子,将其塞进凝香的怀中,“看时辰他们应该快到了,你帮哀家将书册收起来吧。”
凝香点头,刚将书册藏于袖中,殿外便传开了通报声。
“启禀太后,圣上和嘉平王求见。”
黎之瑶端起茶盏的手吓得一激灵,滚烫茶水倾盏泼出。
凝香惊呼道:“太后小心!”
奈何她喊晚了,茶水淌了满桌沾湿了她的朝裙,溅红了她的手背。
黎之瑶吃痛地倒吸好几口凉气。
门外两人听着动静不约而同闯了进来,一大一小看着坐塌上一脸痛楚的黎之瑶,互换了个眼神。
洛尘南扶额,气若游丝吩咐道:“快去请太医!”
“是。”
门外宫女领命,提着衣裙一路小跑奔去。
黎之瑶入宫一年有余,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人在她的寝殿,不由紧张,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等下!
烫了手,受了惊。
她心念一动,两眼一翻直接晕倒。
凝香一怔,连忙配合喊道:“太后晕倒了!让太医快些过来!”
末了,她担忧地走到洛尘南和新帝面前,屈膝行礼,视死如归中又带着对太后浓浓的关心,“陛下,殿下,太后身子不适,人多喧闹不宜静养,还请……”
不等她说完,洛尘南贴心地开口,“既然太后身子不适,那微臣和陛下先行告退,待日后太后身子好转,再来请安拜访。”
“也是,母后身体不好,皇叔也抱恙在身,是朕今日过于心急,想带着皇叔过来宽慰母后,先人已逝莫要伤心断肠坏了己身。”
六岁小皇帝双手背在身后,故作沉稳的小脸紧绷,懊苦叹道:“不成想关心则乱,失了分寸,还是赶紧让太医过来瞧瞧,有什么情况立马汇报给朕。”
“奴婢遵命。”
“恭送皇上。”
定鸾殿跪了一片,直到皇帝和摄政王都离开,宫女太监们才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松了口气,不约而同地望向殿内,众人心头满腹疑惑,可身处深宫,有些话是不能当着主子面说的。
太后娘娘是离国最年轻的太后,脾气很好,从不端着架子,带人温和,极少惩罚下人。
可主子恩厚是回事,下人们自己有没有数又是另外一回事。
“太后娘娘,温太医到了。”宫女毕恭毕敬地领着太监走到内殿门前等候。
温时宴,如今太医院之首,医术高超,据说能医死人药白骨,他的来历至今为止都是传说,因为医术过于高超,所以破格被录入太医院,成为多方势力争夺的对象。
奈何此人身形体正,油盐不进,固执得很,让很多人又爱又恨。
“温太医,请。”
凝香将人领了进去,转而又折返,站在内殿门口巡视了一圈各司其职的下人,扬声道:“今日太后娘娘身子不适,所有人都散了,别在这里晃悠,惹得太后心烦。”
“奴婢/奴才,遵命。”
殿外所有人退下,殿内仅有几个贴身伺候的太监和宫女,静默地守在一旁,低头不语。
黎之遥躺在白帘之后,黄色丝绸盖在嫩白的细腕上,长指轻搭在脉搏之上,温时宴剑眉紧蹙,眉宇间染上了层忧虑,手从脉搏上收回,站起身,掀了掀官服,双膝跪下对她叩拜,冒死禁言。
“太后身子虚弱,许是先皇驾崩伤心过度,宫内人来人往,不利于太后修养,还请太后珍重贵体,移驾前往颐园修养。”
“放肆!”
不等黎之遥开口,凝香率先怒斥,“如今新帝登基,后宫空置,相关琐事杂乱繁多,你这个时候让太后离开是何居心?”
温时宴跪而不语,与凝香对峙之间,虽跪叩俯首,却也不卑不亢。
黎之遥揉了揉太阳穴,声弱道:“今日炎热,宫内事物繁多看得心烦,就依温太医所言,哀家去颐园散散心避避暑也不错。”玉指轻抬,随意指向凝香,“你去安排吧。”
是以,新帝登基不过七日,太后移驾颐园的事情传了出去。天下人都说是因为新帝非太后所出,母子积怨已久,故将其赶出国都,去凤岭山脚下的皇家别院安度晚年。
由此民间对年仅六岁的新帝留下了第一个印象: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