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晚。

晌午时分，温家一行便已经到了拙剑山庄，只是真正能进山庄的到底还只有温家人，随行的脚夫和马夫只能止步于那古朴地写着“拙剑山庄”四字的牌匾前。一些临时拉来的伙计到此领了赏钱就会离开，但有些专门为温家做事的伙计只能结队在山上扎营，等待拜剑大典的结束。

时运躺在草地上，看着那灯火通明的拙剑山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虽然温宁远臭名昭著，但这几日的接触，时运对他的印象还算不错。温宁远举手投足间还有些豪门公子的臭架子，说话也毫不客气，但考虑到温家在这武陵地界的地位，这也是难免的。

时运对此谈不上讨厌，败家就败家呗，钱财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虽然都是他老子赚的，但迟早都要交到他手上，别人也说不得。

反而是温宁远这次喊上他老爹，抬着那么多彩礼，庄重地上门提亲，令时运对他刮目相看。如今拙剑山庄虽然有所起色，但和温家这样的庞然大物比起来还是不够看，哪怕是拙剑山庄的庄主千金，但只要他温大公子看上，又何必费那么多力气。

外加上这温宁远一路上对他们这些干粗活的伙计多有照顾，又是送菜又是送水又是送酒，时不时还会嘘寒问暖几句，可见其骨子里还是个善良的人。时运相信这些举动都不是装出来的，因为他温大公子还没这水平。

时运这般想着，身边却被人递来一个小碗，时运转头，发现是一路上对自己多有照顾的被称为“老朱”的中年男人。

时运接过小碗，老朱笑呵呵地掏出一个酒壶给时运倒上半碗，说了一句“尝尝”。酒入碗中，时运直至放到嘴边才能闻见淡淡酒味，可见这酒并不是好酒。但对于老朱这样的脚夫来说，光是这一壶酒就要花去半日辛苦钱。

时运冲老朱笑笑，一口将半碗酒饮尽，说了一句“好酒”。老朱见时运对酒并不排斥，便笑呵呵又给时运满上，随后才给自己倒了一碗，在时运的身边坐下。

拜剑大典一共三天，今天是第一天，专门宴请各路宾客，不断有喧嚣锣鼓声从拙剑山庄中传到这片营地中，显得格外刺耳。老朱听着鼓声，看着灯火，喝去半碗酒，随即用时运听不懂的方言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万里路，千斤担，一步走完又一步。人各有命，富贵在天，没有铜钱，也是人间自在仙……”

老朱说话时是一副粗嗓子，唱起歌来却细腻得不行。时运听不懂歌词，却从老朱那口带着别样韵味的方言，以及婉转小调中听出了一种无可奈何的萧瑟之感，但接着往下听下去，却觉得这般萧瑟中还隐隐有着一股力量。

唱完一段，又喝一口酒，老朱才拍拍时运的后背说道：“石头啊，你也别唉声叹气的，我知道你还年轻，想过好日子。听说你中午还溜进拙剑山庄，被人打出来了？那里坐着的人和咱们，那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要是执着太多，反而活得不自在。”

虽然刚才的那一声叹息被人误会了意思，但时运还是傻呵呵地点头，举起手中瓷碗朝着老朱手中的碗碰了一下，说道：“说得真在理。”

老朱被时运激起了酒兴，止不住又喝一口，揉揉时运的头发，打开了话匣：“我儿子也同你一样大，看到你就想起了那个臭小子。不过你比我家的臭小子争气，这一路上没叫过苦也没叫过累，身板看着是不怎么结实，没想到力气还不小。我对我儿子没抱什么太大希望，要能像石头你一样，也就是心满意足了。”

“懂得满足便是福气，可惜这话容易说，个中道理却很难懂。这江湖上多少人活得都没你老朱明白嘞。”时运说着把碗中最后的一口酒饮尽，站起身直了直身子。

老朱看了看夜空，又看了看碗中的酒，叹声道：“我家那臭小子要也像石头你那样懂事就好了。但再怎么样，那也是我的儿子。姓朱的现在别无所求，我家那口子能不生病，有力气跟我吵架，那臭小子能自己养活自己，娶个媳妇，哪怕没那么漂亮，便够了。话说石头你想不想娶媳妇？姓朱的跟你小子投缘，以后跟着姓朱的好好在温家干活，改天我让我家那口子给你说一个。”

老朱自顾自地说着，一壶酒也随之喝完，可身边那个会傻笑着回应他的少年却没了声音。老朱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喝多了，但转了几圈都找不到石头，才面露惊讶的神色。

老朱喊了一声“石头”却没有回应，又喊了四五声，时运才再度出现在他的身后。此时的时运衣着没变，可背后多了根被麻布包裹的长棍，腰间也多了柄黑剑身白剑鞘的佩剑。

老朱其实并没有瞧见时运，只是听见时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老朱，石头也跟你投缘，所以提醒一声，拙剑山庄马上就要有大事发生，速速离开此地。你若是就这么死了，不说你的家人，石头我也很会伤心的。”

老朱一怔，他虽然不是武者，但也在江湖上走了大半辈子，到了此刻怎还会意识不到他口中的石头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年轻脚夫？

老朱急忙转头望去，但时运已经不见踪影。眼泪霎时便从老朱的眼眶中涌出，顺着他那饱经风霜，沟壑可见的黝黑脸上流下。老朱双膝跪地，朝着面前三叩首，才冲回营地，大喊着让人下山去。

离开营地的时运披着夜色，两步便从跃上了拙剑山庄的围墙。

晌午跟随马车队伍到达拙剑山庄时，时运便借着脚夫的身份溜了进去，虽然最后被人发现赶了出来，但在那段时间时运已经把拙剑山庄中的地形布局摸透，再加上千海一梦获得的情报，此时再潜入拙剑山庄已经不是难事。

时运从围墙上翻下，刚一落地便见到一队拙剑山庄弟子巡逻到此处。时运快步窜出，借着山庄内诸多草木山石的掩护，来到一处略显冷清的院落。可谁料时运前脚刚到，后脚便有一个穿着白衣的熟悉身影走来。

时运匆忙寻了一座假山隐藏，探头望去，那白衣身影不正是温宁远吗？

时运知道温宁远为何来此处，这里正是他那心上人，拙剑山庄庄主千金吴初晴所居住的院落。而时运来到此处，是因为那吴初晴便是那曾经围杀过他的使用落英缤纷剑的黑衣人。

千海一梦获得的那些情报，就是从吴初晴的脑子里面搜出来的。

时运轻捶着身前的假山，心中万般焦急，想着这温家大公子心眼可真够大，大晚上偷偷摸到人家姑娘的屋子，也不管人家姑娘是不是介意。这要遇到个脾气性格火爆的，不是一剑就把他废了？更别提吴初晴是货真价实的苍穹境，就温宁远这身板，就算是来上一百个，也不过是吴初晴一剑的事情。

不幸的是，吴初晴就属于这种情况。倒不是说吴初晴的脾气有多差，事实上吴初晴到底是怎样的性格时运也不了解，但是时运从千海一梦那里得到了不少情报，知道现在的吴初晴绝对不好惹。

时运紧紧地跟在温宁远的身后，温宁远走一步，他便跟一步，神笔也出鞘一寸。直到温宁远走到离那屋子三尺左右的距离，那紧闭的房门竟然被一阵劲风吹开，只见一个白发红瞳的女子从屋中飞出，一把抓住温宁远的脖子便要张嘴咬去，然而这一咬却被一白色剑鞘及时挡下，时运挥舞神笔将吴初晴逼退，撑着温宁远已经被吓得瘫软的身子稳稳落地。

“温大公子，你这老婆怕是不好讨啊，一不留神命就丢了。”时运拍拍温宁远的肩头，有些惋惜的说道。

温宁远虽然在夜色中看不清时运的脸庞，却认出了时运的声音，惊讶问道：“你是石头？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乞丐。”

时运侧头一叹，心里掂量着这温家的公子到底是真的心大还是脑子不好使，无奈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倒是无所谓，你要是再不跑恐怕命就没了。”

温宁远看了看一头白发的吴初晴，神色一紧，急忙贴在时运身后，悲声说道：“那真的是我的晴儿吗？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说石头，你一定知道什么对不对？”

温宁远话音刚落，吴初晴又再度杀来，和前次不同的是，这次吴初晴的手中多了一柄墨绿色铁剑。时运横架神笔挡住这一剑，可吴初晴全身爆发的灵力却比上一次遇到更为强势，直接将时运连人带剑，更加上其背后温宁远一同掀飞。

此时的时运已经顾不得再带着温宁远落地，任其摔个狗啃泥，撂下一句“想活命就快走”，便又匆忙向前与吴初晴缠斗在一起。但上次尚且能与吴初晴战得难舍难分的时运，此次再战吴初晴只是两招便已经落了下风。

今日的吴初晴不再像上次那样，落英缤纷剑剑招频出，她甚至像是忘记了怎么使剑，只是用那强劲灵力硬撼时运，而这恰恰是此时只有超凡境的时运的薄弱之处。更令时运苦恼的是，他的墨笛幻术对眼前的吴初晴也毫无作用。

时运这才深切地体会到了曾经千海一梦的话中之意——

灵魔使亦是灵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