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运在苏绽秋的屋外守了半天，不知不觉已入深夜，眼见几位大夫从屋中走出，苏安跟在后头，与其一番客套和寒暄，相谈甚欢，时运犹犹豫豫不敢迎上，最后还是苏安瞧见了角落处的他，主动招呼。

“秋儿无碍。”

短短的四个字让时运长舒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

苏安看着时运，又道：“这次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是秋儿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任性胡闹才招来此祸，时少侠不必往心里去。”

时运摇摇头，腰弯得比往常更低：“既然是我跟在苏姑娘身边，苏姑娘遇险，我便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苏安清楚时运脾性，无奈劝道：“照时少侠的说法，我苏安还是现在海心城实质上的管理者，放任这么一伙贼人在我海心城为非作歹，那我也有责任了。”

时运一愣，刚想反驳，被苏安伸手止住。

“时运，你身为墨门掌门，是我苏安见过的年轻一辈中最能称上一个侠字的人。但有时候也不要把什么事情都揽在自己的身上，包袱越多，心中的枷锁就越多，你若悟不明白这个道理，以后会吃苦头的。时候不早了，你明天还要参加白露大会，快去歇息吧。”

苏安没有再给时运开口的时间，径直走了出去，只留时运一人在原地。深夜的寂静更加重时运的烦乱心绪，一如他看见青鱼儿因担心十方瀚渺而流泪的那个晚上。时运做出了和那一夜一样的决定，想要出去走走，而他也遇到了那一夜遇到的人。区别在于那一夜两人的相遇是在后山的那条小溪旁，而今夜两人的相遇是在海心城的大街上。

东方绪同往常一样，手上提着一壶黄酒，怀里抱着用油纸包裹的小菜，一见到时运就露出兴奋神情：“哈哈，被我猜对了，我就知道你今天晚上没心情待在苏府。走，去我东方家坐坐。”

没等时运反应过来，东方绪的一条胳膊已经勾在了时运的肩上。时运就这么半推半就地被东方绪带了一路，来到了那看着比苏府更加古朴的东方府门前。看门下人一见是大少爷回来了，急忙迎接二人入内，跨越大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精致的尖顶小阁。小阁通体碧色，映着月光从某些特别的角度看去，还有些泛着蓝色，装饰精致，外形高耸而细长，夜色之下，像是一个不苟言笑的冰山美人，优雅而肃穆。

“那是神月阁，我们东方家百年底蕴都在其中。可惜东方纵横叛逃海心城的时候被带走了一些，其他三大家族之后又趁势瓜分了一些，现在已经不剩什么好东西了。要不然时运兄弟初次登门拜访，我定要送件大礼。”

东方绪说完似乎毫不顾忌这神月阁是东方府第一珍贵而重要的建筑，踩着房檐攀上阁顶，阁顶的边沿处有一块内凹的弧形，刚好能容纳一个人的身位。东方绪驾轻就熟地躺在此处，伸了个懒腰，又冲时运招了招手。

“上来，这里风景才好。”

时运会心一笑，顺着东方绪踩过的位置同样攀上阁顶，睡在了东方绪的另一侧，极目远眺，海心城的夜色一览无遗。

“嘿嘿，我这东方府要比苏府舒服吧。”东方绪得意说道。

时运没有回应，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东方绪打开黄酒，高举过头顶，张大嘴巴将酒直直倒入口中，即便是洒在衣服上也显得不介意。如此喝去半壶，他才将酒递给时运，说道：“但我如果不努力做出些改变，别说这神月阁里面的东西，怕是这神月阁本身，再到这东方府，东方家，都要不复存在了。”

时运接过黄酒，却觉得这只剩半壶酒的酒壶无比沉重，或者说沉重的并不是酒，而是东方绪的话。

东方绪交叉双臂枕在脑后，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断用脚轻点身下的琉璃瓦片，显得有些焦躁，许久之后才平复心情，冲着时运开口。

“时运，假设你最亲近的人，比如说玲珑姑娘，现在性命垂危，你必须杀一百个与你毫不相识的陌生人才能救她，你会选择去杀吗？或者说，现在有一百个与你不相识的人有生命危险，而你必须杀了玲珑姑娘才能救他们，那你会选择去救吗？”

“是一个你最亲的人，还是更多的，你不认识的人，你会选择哪一边？”

听到问题的瞬间，时运感觉自己体内的灵力凝滞了。

虽然东方绪的语气很轻松，但其中内容却如一柄重锤落在他的胸膛上，令他身形一颤，差点从阁顶滑下。

墨门太平清音，修行者以天下太平为己任，行侠济世。对身为墨门掌门而太平清音大成的时运来说，这本应该是一个不用思考就能够回答的问题。

可是时运犹豫了，甚至他的身体都在本能地对这个问题产生抗拒。

时运张口又闭口，短短数息的时间出了一身冷汗。化解时运此刻窘境的是从神月阁的另一侧传来的爽朗笑声。

“玩笑话而已，你不用认真去想的。”

时运舒了一口气，东方绪的声音又从轻松变为低沉。

“但如果是我选的话，我会选那个我亲近的人。”

东方绪站起身，踩在檐上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夜色之下，时运并没能看清东方绪那已经做出决定而释然的笑容。

东方绪望向远处的海心城，时运随着他的视野望去。

“下山之后，因为我是东方家嫡长子的关系，认识了不少其他家族的朋友，这些家族虽然不如四大家族，但在海心城发展多年，也还算是有权有势。陆家的陆公子生性好赌，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海运赌坊，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在那个位置。”

东方绪前指某一处，又道：“霍家的霍公子喜好美色，最喜欢去的地方自然是海心城最大青楼柔水阁。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在那里。”

东方绪指向另一个地方，接着再度开口：“我刚才说的都是纨绔的代表，这些大家族的公子自然也有品性优良的，比如郭家郭公子，十四岁就已经开始接手自家生意，兢兢业业，让人不得不佩服。还有些人呢，都有一技之长，有的精通音律，有的精通书法，有的精通棋艺。”

“时运，你觉得这些人里面，我最羡慕谁？”

时运摇头表示不解，四大家族东方家的大公子，应当是别人来羡慕他才对，他怎么会去羡慕别人呢？

东方绪双手负于背后，仰头看向深邃夜空，他站在月光照耀神月阁阁顶尖角而投下的阴影中，仿佛与远处灯火通明的海心城划出了明与暗的界限。他张口，是时运从未听过的冰冷声线。

“他们中的每一位我都很羡慕。我唯独不想成为的——”

“就是东方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