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运背起薪柴，又肩挑一担水，手上还不忘提着两条刚抓的河鱼，带着一上午的努力成果，下山而去。

自己有多久没做过这些事了呢？时运已经记不清了。

大侠不是生来就是大侠，饶是天资卓绝，在真正踏足这座江湖之前，也要拜师，也要学武，风光的墨门掌门自然也有过当砍柴挑水的小童，为师兄师姐做杂役的时期，只不过时运在武学上的天赋格外耀眼，让这一时期变得十分短暂。

生性善良，天生就喜欢把别的事情挂在心头的时运并不讨厌那种被呼来喝去的感觉，只觉得能帮上大家的忙就极为满足。那时年幼的他也不懂什么是武道追求，什么是墨门振兴，就连四重境界恐怕也只能记得个最低的超凡境，对秘术灵力的修炼并不上心，反而是把砍柴摸鱼这样的事情当做是玩乐游戏，沉迷其中。

既然是门派内必须要有人做的杂事，时运去做也就有了正当的理由，出去野上一整天，玩累了就找块大石头躺着睡觉，无聊了就采采野菇，捉捉小虫，别提有多自在，但也许就是这样的一份心境，才成就了墨门百年不世出的天才。

只是兜兜转转，风光无限的时运沦落超凡，如今竟又重新拜师学艺，还又捡起了这已经十年有余不曾做过的杂活。偏偏这位新师父脾气古怪，阴晴不定，而且要求颇高，不仅是习武上，生活上也是如此。

说挑水要上山十里到上游去取，那里的水才干净清甜，她才能够入口。说木柴要砍这杳云幽林的黑樟木，用这个木头生火不仅生得容易，还方便控制火候，煮出来的饭才可口。至于鱼，那就要求更高了，是座后山特产的青鲫鱼，生活的水域比起取水的地方要再向上十里，而且滑溜难抓，这才是令得时运忙活一上午的罪魁祸首。

偏偏他这位名为青鱼儿的师父就喜欢吃这青鲫鱼，你说奇怪不奇怪？时运上次嘲笑他的师父是自己吃自己，被师父一顿痛揍，从山上一直追杀到海心城，此后时运再不敢开这位新师父的玩笑。

想着想着，藏于竹林中的木屋已经近在眼前，时运有了上次经验，这次轻拿轻放，将东西一一摆好，又轻轻叩门，待到门的那侧传来一声冷冷的“进来”，才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

屋内，一位年龄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子正端坐于案前，两只纤纤玉手，十指如葱根，一只手轻拨着算盘，另一只手提着硬毫在纸上写着什么。她的一头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衣着更像是男子装扮，面色比较那可称作是冰山美人的涟漪画月更加冷冽，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的表情。

时运打量着自己的这位新师父，尽管已经相处多日，可还是对她好奇。

赫赫有名的海心城金算盘，统管海心城财务，亦是十方瀚渺的唯一弟子，得其全部剑道传承，二十有余已经临近半步登玄，可谓是文武双全。拥有如此盛名，可她的为人却十分低调，深入简出，只是每隔三日去海心城取一次账簿，其他日子都待在这竹林深处的木屋之中。

“你回来得晚了。”青鱼儿没有看向时运，仍旧是盯着案上账簿，开口说道。尽管语气平淡，但时运还是一激灵。

“师父……那青鲫鱼实在难抓。”时运低头说着，心中却想着这新师父实在太过死板，虽然名叫青鱼儿，但若真像那青鲫鱼一样处事滑溜就好了。

“我的规矩是你上午迟到多久，下午就加练多久，没忘吧。”

“弟子没忘。”

“行，去生火煮饭吧。好好休息，下午让我看看你有多少长进。”

时运光是听见这话，便觉得昨日留下的伤口隐隐作痛，但他还是恭敬说了一声“是”，随后便从屋中退出，来到偏屋厨房。

时运其实厨艺不精，之所以今天能够给青鱼儿做饭，还是多亏了青鱼儿的悉心教导。有一日下午，他们二人破天荒地没有习武，而是来到厨房，青鱼儿专门教时运怎么做这青鲫鱼汤。从鱼的去鳞，宰杀，到火候的掌控，再到调味，整个过程事无巨细，比教武功教得还要仔细。

只是等时运彻底学会，就又是几日的功夫了，那几天，时运做的青鲫鱼汤味道实在是一言难尽，也惹得青鱼儿生气，让他又吃了不少苦头。

好在青鱼儿每日餐食的荤腥单就这一青鲫鱼汤便足够，再从屋后摘两根萝卜或是青菜，用开水一烫，随意撒上一把细盐调味，便是一顿饭，也算是减轻了时运的负担。反正就练这鱼汤一道菜，几日功夫下来，多少也让青鱼儿能够勉强入口。

一个时辰过去，时运在屋外架起一张木桌，先摆鱼汤，又将几个素菜放上，盛上两碗米饭，才去唤自己的师父。

青鱼儿听到时运的呼唤慢悠悠地从屋内走出，坐到饭桌前，也不说一句话，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再送入一口米饭，细嚼慢咽。这青鲫鱼和一般鲫鱼不同，肉中基本没什么小刺，时运在烹饪时又将大刺去除，只将鱼肉片下，才能吃得那么轻松，当然这一点也是青鱼儿极为在意的，当时教时运做汤时，便说如果要让她露出那种边吃边吐鱼刺的丑态，就定要他好看。

时运战战兢兢，见青鱼儿没有发作，才安下心来，自己夹了一块鱼肉。这青鲫鱼的确鲜嫩可口，时运第一次吃也觉得美味，可顿顿都吃，不禁有些腻，时运心中犯起嘀咕，也不知道青鱼儿为何对这鱼如此喜爱，餐餐不离。

午餐过后，在不用去取账簿的日子里，青鱼儿会睡上半个时辰，这也是时运在这几日中为数不多的悠闲时光。说来奇怪，虽然时运身负重担，又要振兴墨门，又要帮助千海一梦斩杀灵魔，可只是坐在这片幽静的竹林中，听着虫鸣鸟啼，就不愿再去想那些烦心事，在这一个时辰当中，他再也不是墨门掌门，不是那个心怀天下的时运大侠。

时运坐着坐着也有些犯困，可今日的青鱼儿却比往常醒的更早，她又拾起了那柄青竹剑，重重地敲在时运的脑袋上。

“练剑。”

青鱼儿没有手下留情，甚至没等时运从睡意中缓过神来，就已经舞着手中青竹抽向他的手臂。时运猝不及防，右臂的伤口还未完全痊愈就又留下一道血印，眼见那青竹剑已经朝着自己的胸口刺来，时运运起灵力，双掌一推，想要拉开距离。可青鱼儿的剑意却如同跗骨之蛆，不仅牵住了他的身体，还压制了他的灵力。

“青鱼师父，既然咱们是练剑，总要给我握剑的机会吧。”时运苦着脸求饶道。

青鱼儿点点头，故意放缓了攻势，时运虚空一探，也用灵力拾起属于自己的那柄青竹剑，向着青鱼儿发起反击。可时运只是迈出一步，他的身体就凝滞了。这是时运所熟悉的感觉，这几日来都是如此，青鱼儿的身躯仿佛就在他的眼前，想要挥剑向他刺来，可当他想防御或者反击的时候，又觉得青鱼儿遥远得身处天际，自己无论怎么追都追不到。

纵然时运善用幻术，可此刻的他仍然辨不清这是自己的幻觉，亦或是青鱼儿真的用灵力做到这一切，或许，这就是青鱼儿的剑意，或者说是十方瀚渺的剑意，但这是奇怪的剑意，它仿佛隔绝了这方天地，初见时并不像其他剑意那样盛气凌人，带着沉重杀气，可那杀人的剑影早已埋藏于这片空间的各个角落，在你错乱之时向你袭来。

青鱼儿的剑停了，她负剑身后，一脸失望。

“你还是什么都没有领悟到。”

时运惭愧地低下头。

“也许我不是一个好老师。”青鱼儿闭眼，那张从未有过任何表情的脸上显现出一丝失落，她在心中发出疑问——

为什么你会看上他呢？又为什么是我来教他？

“不是师父的错，是弟子愚笨。”时运鞠躬答道。

“你与我最初一战，曾经化春风极乐门的落英缤纷剑为己用，用的巧妙，也极有意思，可见你不是资质平庸之辈。但是剑招好学，剑意难悟，这东西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不一样的，我也无法指导你什么，只能不断同你战斗，向你展示我的剑意，以此给你启发。你曾与我说过你研究的弑人墨笛，我想等你真正悟出你的剑意，不管你用笛还是用剑，都将再无区别，所谓化敌人灵力攻击敌人自己的弑人之道，也将信手拈来。”

“是十方城主说我的剑与他的剑很像？”时运又再一次向青鱼儿确认这个早先就已经告诉过他的事实。

青鱼儿点头又摇头：“不错，他临行前亲口所说。但我不明白，相似之处在哪里。也许当我悟出来的时候，我的武功也能有所长进。这就是他让我来做你师父的用意吧。”

“师父，您今天的话似乎特别多。”

“看来你是希望我多动手，少动口了。也罢，我要教给你的东西，本来就难以用话语表述清楚，你还是多问问我的剑吧。”

青鱼儿提剑再度杀来，她没有告诉时运，刚才自己做了一个梦，正是这个梦让她难得有些伤感起来，这才多说了几句话。

梦中，一个小女孩贴在海心城的城墙前，抚摸着城墙上剑痕，陷入了长思之中，纵然寒风刺骨，白雪覆体，也没对她产生一丝影响。那个有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撑伞来到小女孩的身边，将厚实暖和的披在她的身上，开口问道。

“你看到了什么？”

“一重山峰之上又有一重山峰，一片苍穹之上还有一片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