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起耸立的山坡上错落着数不清的树木，浓密的树荫抵挡不了晌午的闷热，潮湿的厚土上铺垫层层落叶，叮叮咚咚的山泉至高往下推移延伸。
苍怜收敛展露给外人看的喜色，她如同木偶一般脱下绣布鞋俯身挽起裤腿，赤足踩着冰冷的溪流沉淀的沙石，她步步蹚水走向河岸尽处的村落。
世人都说水是有记忆的，它见证了数不清的人们一代又一代，无数生灵在孕育为名的溪流中汇聚嬉闹，直到生根发芽，枯萎至死。
夜林凝实远处的苍怜，水面上没有捕获到她的背影，也就意味着面前的孩童或许是虚假的。她叹了口气，一言不发转身踏入，宛如连绵提笔画卷一样的村落。
偏西南方向堆积构建的山竹屋，便是她平时出入的闺房。清淡格雅的竹柜，摆放着数不清的药罐，她看着怀中恢复意识的季尘，将他紧闭的狼嘴掰开，将掌中被汗液浸湿的化形丹塞入进去。
夜林不由得想起在竹林的时候，她给阳旭和季尘在后山做了见证人，看着他们二人俯身扣拜了山鬼爷爷，携手顺着山阶消失在她的眼前，而平日和蔼可亲的村民，高举着火把阻挡他们离开这里。
他们怒斥阳旭哥哥是背叛者，背叛了草药谷数年来救治的恩情，背弃了他生母临终的许诺，他就在人流争执推搡中，失足摔下山崖。
生命垂危之际，季尘抱着摔断筋骨的他，混合着泪与涌出的血吻了他，在他耳畔哭嚎了很久，并将自身大部分修为都给予了他。
那一刻，夜林看到了一只企图撕裂一切的野兽，还有剥皮抽骨都难偿还的憎恨!
念及此处的夜林，声音清脆而坚定，“真好……你还可以站在这里迎娶他。能穿上这件嫁衣的人，我以为只能是我……毕竟年少时候，我也想穿红衣，可是在这里只能待嫁人的时候，得知我的心愿，他曾将红绸缠绕在我的脖颈上……但如今——季尘哥哥，你说何为爱呢？娘亲告诉我……重于泰山，痛彻心扉皆不是我该懂得的至性大爱，我为此迷茫了很久很久——”
夜林揉搓了泪眼朦胧的双眼，她转过身看着季尘娴熟的将嫁衣穿在身上，而彩线描绘的鸳鸯盖头也遮挡了他冷峻的眉峰。
“婚典几时？”季尘心底的戒备放松了些，他推开竹门，看着村落里面的魑魅魍魉褪去往日的人皮，齐心协力搭建三层竹楼，按照世代传统，这里面的“人”会给成婚新人搭建稳固的竹屋。
家家户户竹屋顶部都栓绑着无数红绸，随风而动掀开了他的盖头。
“世间没有任何一个女子，可以将自己心爱的男子让给别人——”季尘垂闭了双眼，不假思索回答道。
“难道，我要听最爱的人，亲自对我说——在我心里你只是我的妹妹？”夜林随意推开竹扉，她的身影悄然藏进了光里，脸庞的泪那样的灼烫。
“他若安好，我便知足——”
晌午的日光如此晃眼，夜林步伐凌乱仓皇朝前方走去，却发现端在娴雅的女子蹲在苍怜面前，用泥泞的手指，戳捏着她的脸颊。
苍怜一脸震惊看着这个女子，她简直与簌莹长得一摸一样!
她正不知所措时候，夜林俯身将她抱起，转身离去“：她是母亲捏的泥人，一来悼念故友，二来照顾年幼的阳旭哥哥也方便一些。”
苍怜挥舞着双臂要求夜林将她放下来，她抹去脸上的泥痕，掩饰尴尬问道，“萧……阳旭应该是个待人很温和的人，他应该很早之前就接受了生母不在了，你们为什么拿个泥人搪塞于他？难怪他至今也走不出来……”
她环顾四周，天空肆虐飞舞着妖魔鬼魅，还有披裹着人皮的美人骨，以及诸多修习的修士和贫民之类的，他们的道行都很高，为何要遵守鬼婆的安排，却在这里度过与世无争的日子？
“漂亮姐姐，你的娘亲是怎样的人呢？”苍怜尽可能展现无辜的一面，她的手却悄然将夜林的垂落的发丝捻断。
“娘亲类似与大地之母，她是不死之身，她每死一次便会蜕皮重生，然后年轻一岁，直到转变为婴孩消失无形……”夜林丝毫不隐瞒说道，她直视苍怜目瞪口呆的脸庞，心安理得揉到了她的头。
“你要身为男子，指定是个祸害女孩子的登徒子——”夜林肆意的笑了，沉重的心情也驱散了很多。
夜林心情愉悦拉着苍怜的手，步步踩踏爬上了竹楼，她朝着近在咫尺的竹门敲了敲，却听到了——
“五百年前，以亡者罪孽判罚的尸王渊奴，死而往复，他操纵了整个方家，日后一旦卷土重来，人界不仅仅再次腐尸百里那样简单……”方誓渝知晓自己是在赌，赌赢便是绝地逢生。
“所以，阳旭那个孩子便会成了他肉体傀儡？但他体衰薄弱终会丧命，所以你答应了让阳旭的子嗣成为载体，然而他却告诉众人自己喜欢男子，认为这样能让你无法得偿所愿，然后你便手刃自己日后的孙儿？”一个女子了然一切说道，她不干涉方家的抉择。
“方家断然不会与草药谷以恩结怨，既然夜林决心成全，也可以避免一些解释——”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方誓渝就连解释，也不想对自己的独子说。
夜林等待声音低沉下去后，开口说道“：娘亲，我进来了……”吱呀一声门被夜林推开，她抬眸就看到言语聊得很紧密的两个人。
方誓渝看到苍怜，端起方桌上陈列的苦竹茶，轻抿一口，微垂眼睑“：不必与其心存间隔，你不过是来见故友的，确实已经有二十多载不曾见了……”
苍怜缩下身看向方桌下盘绕的蛇腿，细白的腿无骨般交缠在一起，她欲言又止撇了眼，身着青纱娇俏美儿就静静看着她。
“她身上确实有簌莹的气息，而且生机勃勃……”女子莞尔一笑，让逝者起死回生她做过很多，但是簌莹就连骸骨也是没有的，为此她只能做个相仿的泥人。
“舅舅，我娘亲被你囚困在陶瓷人俑里，你可不可以将他交还于我!我现在需要他陪着吃饭……”苍怜咬牙切齿瞪着，将木桌上瓷俑倒立的方誓渝。
“你觉得我为何要放过挟持你的筹码——”方誓渝轻佻眉峰，再次喝口苦茶。
“今日的事不知你二人听到了多少，但是不得对任何人说起——”方誓渝神情淡漠警告道，随后他将陶瓷人俑递给苍怜。
苍怜神情静默看着手中的瓷俑，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遍布还未愈合的沟壑，这一刻她选择将困在内心的事诉说出来“：你们口中的邪祟曾经夺舍我的躯体，迫使我长出两条手臂，将我的身躯四分五裂，母……廖哲曾经为了救我，将怨魂牵引他的身躯上，承受着天罚雷刑，最后消弭殆尽，我流落雪山之巅，直到将他的残念逼退……”
“他连我的躯体也敢抢夺，你们又能奈他如何？”苍怜握紧了无处安放的手，她往瓷俑里传达了她的想念。
当污浊不堪的白衣，如那次一般罩在她的头顶，廖哲略微惆怅捧起她的脸，那双眼眸浸满了难言的愧疚……
“一切并非是你的过错——”闻言，她的泪浸透了衣袍，只留下呜咽声。
据说天昏下去的时候，也是婚典举行的时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