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疲惫渗透进方誓渝那毫无波澜的眸子，迎面逆袭的山风，不只有竹叶悦耳的沙沙声，苍怜的脚步声从哪间竹屋里闯出来，她端着一碗热气滚烫的山药粥，怀中揣着一瓶治疗皮肉损伤药。她神情喜悦挥拳敲响，阳旭所在竹楼那扇门扉。
“萧儿，晨起可还安好吗？其实昨晚夜林出了一些事，她的躯壳被书生署鸣夺舍，不知为何我总是惶恐难安，总觉得修睦对这件事情的抉择，定会超出我的预料……”苍怜总觉得自己有不好的预感，但是她还是强颜笑意，等待那扇门被阳旭打开。
床榻上被季尘折腾，整整疲倦了一整夜的阳旭，勉强抬手搓揉自己的额间，他感觉到整个人脸庞都是紧绷难展的，他有些乏力扯动着身躯，伸手撑扶着竹塌，从季尘的身上缓慢翻过，一步步挪移下来。
“唔嗯……”脚步虚浮的阳旭慢慢俯下身，从竹椅上拿起衣衫披在身上，却感受到灼热的气息，呼喘之间拂在他的脖颈处，那双精壮的手臂按捺不住，束缚了躺在他身侧的人。
“你不必前去开门，任由她随意敲去——”季尘身躯不由自主前倾，他吸吮住阳旭后颈处的皮肉，情醉迷离之际，口中的唾液抿湿了阳旭几缕华发。
“季尘你从今往后，我不准你对她有半分言语失礼，她从来不会说让我烦忧的事，说不准只是前来看看我，也怪你屏蔽外界的声音，隔着一扇门却有些听不清了……”阳旭动作急促慌乱的，将杂乱的衣衫随意穿在身上，他转身看向玄衣裹体的季尘，伸手即将推移门栓。
“砰哐——”苍怜一拳将竹扉砸得四分五裂，她颇为恼怒盯着阳旭脖颈的齿痕，最后莞尔一笑……
苍怜抬手拂过耳边的发丝，随手便让千秋伸展剑身，她莫名带丝确凿无疑的自得感，“萧儿，今早有人托我赠予你一瓶伤药，我细细想来洞房花烛夜过后，你又怎会用到此物，怎能有妖敢在我面前将你伤得遍体鳞伤？”
“母亲，其实，我昨夜基本无恙的……”阳旭努力搓揉自己苍白的脸颊，尽力让它看起来红润一些。
苍怜仰起头若有所思地说道“：萧儿，狼这种生物凡事总喜欢用咬的……我答应了他们，如果季尘敢伤你，我就请草药谷的人，亲口尝尝烤狼肉的滋味——”
阳旭轻揉了干涩的双眼，他看清苍怜黯淡的眼眸，一瞬间恢复生气的模样。他欲言又止蹲下身将竹柜里陈列整洁的衣袍，随手裁剪了几刀，给衣着单薄的苍怜披上了外衣。
“天寒，母亲莫要受冻了——”阳旭伸手搓暖苍怜冰凉的手，他推扶着她坐在几步远的竹椅上。
“萧儿，你知道夜林的生父是谁吗？你说鬼婆修睦会心慈手软，原谅自己的夫君吗？”苍怜神情担忧地攥紧阳旭的手掌，她知道自己必须袖手旁观，但是放心不下究竟该怎么办？
“确实略有耳闻一些，只是再巧妙的事也难以天衣无缝，天赐的情感难以被磨灭干净。早在夜林几岁时，第一次见便认定自己的父亲，就是我们在茶楼遇到的署鸣……”
阳旭伸手接过苍怜手中的山药粥，他神情惬意轻抿口口喝着，他依稀记得夜林曾对着书生样貌的署鸣，心生敬仰与亲切之情。
人世间有很事是割舍不断的，骨血亲情是她真挚向往的——
“署鸣方才告诉我，夜林自愿将身体赠予他，后来鬼婆修睦随手推门而入，手中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粥，摒弃过往般不计前嫌，一口口喂给那个有恶必做的歹人……”苍怜一想起署鸣为了一己私欲，即便灵魂消弭也难抵的罪孽，倘若天道想让夜林偿还亏欠，那她今日心软的抉择，就有些愚笨不可及的意味在里面。
“夜林是极为聪颖和善的，她的果敢藏在自己不自觉流露的爱意里，她孤注一掷，也只是想让至亲相见，让自己的母亲彻底舍弃过往吧——”阳旭的话如沐三月的春风，他知晓夜林的选择是在赌，赌一个人能否回头是岸。
苦竹编制的桌椅上，被人随手摆放着一个空碗，修睦努力让僵硬的脸庞，挤出一抹坦然的笑颜，如同窥探脚下万丈深渊“：你说为什么恶贯满盈的人，在上断头台之前，都会吃饱喝足呢？”
“许是因为了却残念，让亡魂离去不再心有不甘。与你缔结为几日夫妻，新婚不出数天，你便断头而死，不出一月我便怀有身孕，期盼你总有一日，会来求见自己的骨肉，我知晓你这百年里因何人而疯魔，如果你真要一副身躯就此重生，那么请放过自己唯一的血缘。”
“呵呵呵呵……你不必伪装得对我情深义重!你那双怨憎至极的眼眸!唾弃我此生嗜杀成性!而你何尝不是心中有愧，为了腹中一个死胎起死回生，你又亲手做了什么？那条搭救你的蛇，是心甘情愿替死的吗？”邪魅猖狂的笑声不断响起，署鸣并不打算将这副躯体归还，他的妻女早已百年前，就溺死涛涛泛涌的洪河之中。
署鸣言语犀利不断讽刺道“：你不会想到你的这副的神情，被你在乎的人窥探到会承受怎样的恐惧，呵……不必对我佯装痴情怨女，只会想让我撕裂你的皮囊，将你心中那副假仁假义，践踏得一无是处……
“你想让我舍弃这个躯体，那就将你的命格与我交换，我需要起死回生，返老还童——”署鸣缓慢靠近自己一日发妻的耳侧，他的每一句话如同尖刺反复穿透修睦佯装镇定的心，只有亲眼目睹鲜血淋漓，流淌遍地，才会满足自己极端残败的心……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是想让这副躯体陷入真正的死亡，从而将在你眼前的我超度往生。你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的女儿，但你舍得让自己的女儿躯体就此衰亡，最终成为你梦魇深处的孤魂野鬼？”署鸣看着难以压制，自己缭乱心绪的修睦，他不由得耻笑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谎言。
修睦松开紧咬薄唇，她心中是那样愁苦难言，颤抖地指节伸探入衣袖中，白皙的掌心涌出些许薄汗，她掏出一个杏花纹样的瓷瓶，将里面的丹药胡乱倒出，有几颗散落在地上，滚入地上的尘埃里。
那是她用了世间一切剧毒之物配制炼成的，她会让夜林的躯体死而往生，可是身为母亲怎能将这颗药塞入挚爱的口中，哪怕仅仅是让她假死一时半刻……
她的左手掌几乎是被右手指掰扯开的，那颗浓黑的药丸也被渗出的虚汗浸湿，是啊……她多么想施力将其碾碎，扔下肆意讥笑的署鸣，推开门转身离去后，将粘在手掌上的药尘就此洗掉，什么也没发生，一定有什么办法……
她纤长的左手遮捂住自己的双眸，两行清泪止不住的滚落，她掰开署鸣的嘴巴，将指尖的丹药喂了进去。
署鸣双目凶狠地盯着她，他感受着自己的腹部，如同灼烧一般绞痛，心脏沉重得无法再跳动，他感受着刺骨的冰寒，他不断从心肺里呕出血，整个身躯就像是沉眠过去了一样。
“你果真是蛇蝎心肠——”署鸣的灵魂从身躯里脱离而出，被捆绑靠坐的身躯七窍流血瘫软了下去。
“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的女儿，即便是我自己……”瘫跪在地上的修睦，顾不上抹去眼中的泪水，颤抖的手紧紧抱住夜林的身体，她泣不成声贴在夜林的胸口，她拼命想抓住悄然流逝的暖意，想听到胸腔那里再次传来跳动。
她止不住的呜咽声，诉说着自己的狠心与无能的卑微……
方誓渝毫无温度的视线，掠过一旁嘲笑修睦踏入深渊的署鸣，他出去乌蒙炉释放了夜林的魂魄，透明的手掌抚摸上母亲的脸庞，那些泪却穿透堕落在地上。
“母亲……不哭，我还在，不哭好不好——”没人能听到灵魂的声音。
那双极为淡漠的眼眸，也隐隐透露丝丝恼怒，方誓渝翻手就拘禁了蔑视周遭的署鸣。
“我会将他送往蓬莱仙岛，请求墨念仙翁将他超度——”方誓渝缓慢地垂下头，他转过身推开门扉走了出去。
带着哭腔与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修睦呆愣看着即将虚掩的门扉，干涸的嘴里就连唾液都分泌不出了。
“夜林会获得我的命数再次重生，我会尽力洗去她过往一切记忆，也让她忘记了此生有这样的父母，也会忘记掉从小生长的这里。从今往后，这个孩子便请拜托给你，有你在……她断然不会吃亏去的……”修睦垂眸看着夜林的鼻息之间，喘气竟是那样的微弱，细长的手指划过女儿的脸颊，苦笑道。
“你会死——”简短的三个字，便说出修睦企图放弃生的契机。
“我之所以怕死是因为，我不敢独留夜林一人活在世上……你也知道她只能一世为善，身处这样的乱世，我确实担心不已——其实细细想来死又能算得了什么？她若不在了，我要的活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修睦舒展着自己的手臂，看着漆黑的鳞甲一片片脱落，仿佛抬指就能将其捻压成灰，直到她看到夜林的双腿再次转变为蛇尾，鳞片一点点布满她的全身，她慌忙从怀中取出保命三天的药物，她要看着夜林安然离开这里。
这人世间这样绚丽多姿，她怎能舍得自己的女儿与这些擦身而过，拥入死亡的怀抱里。
不知何时，夜林神志清醒从竹塌上坐起，她拥入自己身躯僵硬的母亲，说“：我刚刚做了一个很美很美的梦，梦里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推着我荡着秋千，你口中含糕从茅屋里走出来，笑得一脸灿烂，但是我看不清他的脸，我能感受到，他是那么的疼爱我们……”
“林儿……母亲，其实给你的父亲写了一封信，你日后跟着你阳旭哥哥他们离开这里，你去帮母亲踏入凡尘俗世，去找到他……好吗？”修睦的手抚过夜林的头发，笑得格外灿烂。
